劉季立刻打著圓場,對著眾人高聲喊道︰“都愣著干什麼?該吃吃,該喝喝!”
“今天有幸能請到甦先生,是咱們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來,都站起來,咱們一起,敬先生一碗!”
“敬先生!”
眾人轟然應諾,紛紛舉碗。
氣氛,再次被他輕而易舉地掌控。
甦齊笑了笑,將碗中那辛辣如刀的劣酒一飲而盡。
酒液入喉,如火線燒過,他心里抽抽起來了,但是忍著眉頭都未曾皺一下,只是淡淡贊了一句︰“好酒。”
這位甦先生,不簡單。
能屈尊降貴,和他們這群粗人喝一樣的酒,吃一樣的肉,臉上看不到半點嫌棄。
劉季眼角瞄著他,心里的稱又往上撥了撥。這位爺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不知先生深夜到訪,可是……殿下有什麼吩咐?”
酒過三巡,劉季終于還是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開口試探。
“吩咐倒是沒有。”
甦齊啃著雞腿,聲音有些含糊。
“只是我家殿下,今天似乎對你青眼有加。”
他放下雞腿,慢條斯理地擦了擦手,目光卻像鉤子一樣,鎖定了劉季。
“我便有些好奇,想來看看,能入殿下法眼的人物,究竟有何等不凡。”
他這話半真半假,卻讓劉季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先生說笑了,我就是個粗人,走了天大的狗屎運,才得了殿下垂青。”
劉季自嘲地笑道,姿態放得極低,
“狗屎運?”
“我倒覺得,劉千將這不叫運氣。”
他環視了一圈周圍那些明顯以劉季馬首是瞻的漢子們,那些人接觸到他的目光,竟下意識地避開了。
“能讓一群素不相識的桀驁之輩,在短短半日之內,就心甘情願地奉你為首,喊你一聲大哥。”
甦齊的目光,重新落在劉季臉上,
“這不是運氣。”
“這是本事。”
劉季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他端起酒碗,主動湊上前,壓低了聲音,語氣里滿是壓抑不住的試探與真誠的討好︰“先生,您看我這本事,能值幾個錢?”
甦齊被他這句實在話給逗樂了。
這人真是個妙人。
尋常人被這麼夸獎,要麼謙虛推辭,要麼得意忘形。
他倒好,直接開口問價。
“錢?”
甦齊搖了搖頭,伸出一根手指,輕輕點了點劉季的胸口。
“劉千將,你的這點本事,在咸陽城里,一錢不值。”
劉季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
“但是,”甦齊話鋒一轉,“在北疆的冰天雪地里,在匈奴人的彎刀下,你這點本事,價值千金。”
他看著劉季,仿佛能看穿他油滑外表下,那顆蠢蠢欲動、不甘于平庸的心。
“我且問你,劉季。”
“你今年,有三十了吧?”
劉季一愣,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甦齊的聲音,陡然變得幽邃,帶著一股莫名的蠱惑之力。
“三十而立,你立住了嗎?”
他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赤裸裸戳穿了心事的驚愕與茫然。
甦齊繼續說道,聲音不大,卻字字誅心︰
“一個沛縣泗水亭的亭長,管著十里八鄉的雞毛蒜皮,迎來送往,點頭哈腰。”
“每日喝著劣酒,交著一群狐朋狗友,看似快活……”
“可夜深人靜的時候,你摸著自己的心口問一問,這就是你劉季,這輩子想要的活法?”
是啊,他快活嗎?
快活。
可那快活,像是浮在水面的油花,風一吹就散了。
他交的朋友,樊噲是屠戶,夏侯嬰是車夫,周勃是吹鼓手……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賤業”。
他自己,也不過是個小小的亭長,在真正的貴人眼里,與螻蟻無異。
他真的甘心嗎?
他不止一次在醉酒後,對著月亮大吼,大丈夫生于世,當提三尺劍,立不世之功!
可酒醒之後,面對的依舊是那瑣碎不堪的現實。
甦齊看著他變幻的神色,知道火候到了。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帳篷門口,望著外面那無盡的風雪,聲音悠遠如來自天際。
“這個天下,很大,大到超乎你的想象。”
“長城之外,是匈奴數十萬的控弦之士,是廣袤無垠的草原。”
“長城之內,是我大秦萬里河山,是數千萬計的黎民百姓。”
“而決定這一切走向的,不是你,也不是我。”
甦齊猛地回過頭,目光灼灼,如兩團燃燒的鬼火,死死盯住劉季。
“是站在最高處的那個人。”
“你今天也見到了,我家殿下,長公子扶甦。你覺得,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殿下……仁德,威嚴,有……有聖主之相。”
劉季搜腸刮肚,用上了他所能想到的最高規格的詞匯。
“仁德,是對百姓。威嚴,是對敵人。”
甦齊笑了,那笑容里帶著一絲俯瞰眾生的淡漠。
“殿下要去北疆,不是去游山玩水,是去打仗,是去跟匈奴人拼命的。”
“戰爭,是天底下最殘酷的絞肉機,但也是天底下最公平的晉升階梯。”
“在戰場上,沒人管你爹是王侯還是農夫,只看你手中的刀,夠不夠快,夠不夠狠!”
甦齊走回劉季面前,俯視著他,一字一頓地說道︰
“劉千將,你是個聰明人。”
“這次北上,十萬民夫,三十萬大軍,就是一座巨大的熔爐。”
“有人會死在路上,有人會被燒成灰燼。”
“但同樣,也會有人,從這爐子里,被淬煉成一把真正的利劍!”
“是成為那無人問津的爐渣,還是成為殿下手中那把斬將奪旗的利劍……”
“路,就在你自己的腳下。”
甦齊說完,不再看他,徑直轉身,掀開帳篷的門簾。
“劉千將,你好自為之。”
話音落下,他的人已經消失在風雪之中,只留下帳篷里一群目瞪口呆的漢子,和一個怔在原地,如同被雷劈中的劉季。
“大……大哥?”
樊噲湊了過來,小心翼翼地踫了踫他。
劉季渾身一顫,猛地回過神來。
他沒有說話,只是端起那碗已經涼透了的酒,仰起頭,一飲而盡。
辛辣的酒液順著喉嚨燒下去,像一團火,瞬間點燃了他沉寂已久的五髒六腑!
他看了一眼身邊的這群兄弟,樊噲的憨直,夏侯嬰的機敏,周勃的沉穩……
他們都是好漢,可跟著自己,卻只能在沛縣那個小地方,當一輩子的屠戶、車夫、吹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