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百名衣衫襤褸,面帶菜色的百姓,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排成一條歪歪扭扭的長龍。但他們的眼中,卻沒有往日的麻木與絕望,反而透著一股難以置信的、滾燙的期盼。隊伍的最前端,一座座臨時搭建起來的巨大草棚下,幾十口大鐵鍋里,正熬煮著熱氣騰騰的粟米肉粥。那濃郁的香氣,混雜著肉味,霸道地鑽進每個人的鼻孔,讓他們忍不住拼命地吞咽著口水。
“都別擠!排好隊!人人有份!”疤面手下的游俠,此刻都成了維持秩序的雜役,扯著嗓子大喊,“領了粥的,去那邊棚子里,有活干!干完了活,不但能領工錢,還能領黑石餅子回去燒火!”
一個滿臉風霜,胡子拉碴的漢子,顫抖著手,從一個壯碩的伙夫手里,接過一碗滿滿當當,幾乎要溢出來的肉粥。他顧不得燙,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那股溫暖的、帶著油脂香氣的暖流順著喉嚨滑下,瞬間驅散了五髒六腑間的寒意。漢子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他已經兩天沒有正經吃過東西了,家里還有個病倒的老娘和餓得哇哇直哭的孩子。城里那些該死的炭商,把木炭的價格抬到了天上去,他這樣給人扛活的苦力,就算干斷了腰,也買不起一筐能燒幾天的炭。他本以為,這個冬天,一家人就要這麼活活凍死、餓死在城南這破棚屋里了。
可就在昨天,長公子府的人來了。他們帶來了吃食,還帶來了那種黑乎乎的、能燒的石頭。
漢子幾口喝完了粥,感覺渾身都有了力氣,他擦了擦嘴,跟著人流,走進了旁邊更大的一個工棚。
工棚里,更是熱火朝天。
數百人圍著一個個大木盆,盆里裝著黑色的石粉和黃泥。一個穿著講究,卻懶洋洋地斜靠在柱子邊的年輕人,正有氣無力地指點著。
“對,水別加多了,捏不成團。哎,你那個,太干了,加點水!說了多少遍了,和成面團那樣就行!”甦齊打著哈欠,眼角都泛著淚花。這麼冷的天,被扶甦從暖和的被窩里拖出來,監督這群人做煤餅,簡直是要了他的老命。
“這位先生,是……是這樣嗎?”一個老婆婆,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剛剛捏好的、中間帶著幾個孔洞的黑色圓餅,遞到甦齊面前。
甦齊眼皮都懶得抬,瞥了一眼,“嗯,還行,孔捅得再深點,能燒得更透。行了,放那邊架子上晾著吧,下一個。”
老婆婆如獲至寶,千恩萬謝地將那塊還帶著濕氣的“蜂窩煤”擺在了旁邊的木架上。木架上,已經密密麻麻地擺滿了數百個一模一樣的煤餅,像是一塊塊黑色的糕點。
扶甦就站在工棚的入口處,沒有說話。他看著那些百姓,他們一邊干活,一邊聊著天,討論著晚上回家要怎麼燒這個“黑石餅子”,討論著領到的工錢要給孩子扯一塊新布做衣裳。
這種充滿了煙火氣的、對未來的憧憬,與前幾日那死氣沉沉的絕望,形成了天壤之別。
“殿下,您看。”張蒼不知何時走了過來,他手里拿著一本賬冊,臉上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興奮,“今日來做工的,共計一千二百余人。按您的吩咐,每人一碗肉粥,做工半日,可得十錢,蜂窩煤五塊。算下來,我們今日的開支……”
他翻了一頁賬冊,上面的數字讓他都有些咋舌,“光是糧食、肉、還有工錢,就花出去了近百金。這還不算咱們從西山運回那些石涅的人力、車輛耗費。”
“值得。”扶甦的目光,落在一個小女孩身上。那女孩正笨拙地學著母親的樣子,用小手揉捏著煤泥,弄得自己像個小花貓,卻咯咯地笑個不停。
“只要能讓咸陽城里,少一個在寒夜中凍死的冤魂,花再多的錢,都值得。”扶甦的聲音很輕,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堅定。
甦齊不知何時湊了過來,懶洋洋地說道︰“殿下,這叫‘啟動資金’。現在看著是花錢如流水,等咱們把這煤餅的名聲打出去,讓全咸陽的人都離不開它的時候,嘿嘿,到時候咱們就算賣一個銅板一塊,這一千多人,每天就能給咱們掙回多少錢來?”
“先生又在說笑了。”扶甦搖了搖頭,“此物,本就是為解百姓之困,豈能用以牟利。”
“解百姓之困和牟利不沖突的,我的殿下。”甦齊撇了撇嘴,心里卻在嘀咕,真是個理想主義的傻瓜。不過,這傻瓜,有時候還挺可愛的。
咸陽東市,最大的綢緞莊“錦繡閣”的雅間內,氣氛卻與城南的陋巷截然相反,壓抑得仿佛能滴出水來。
咸陽城里,七八家最大的炭行老板,此刻都聚集在這里。為首的,正是杜家的家主,杜申。他四十出頭,身材微胖,穿著一身名貴的狐裘,此刻那張平日里總是掛著和氣生財笑容的臉上,卻布滿了陰霾。
“都說說吧,現在該怎麼辦?”杜申端起茶碗,滾燙的茶水卻絲毫驅散不了他心頭的煩躁。
“還能怎麼辦?降價唄!”一個姓王的炭行老板,一臉肉痛地說道,“長公子府這手太絕了!他們那黑石頭,我派人去偷偷瞧過了,火力比咱們的上好木炭都旺!還管飯發錢,讓那些窮鬼自己做!這誰頂得住啊?”
“降價?說得輕巧!”另一個尖嘴猴腮的孫老板冷笑一聲,“前幾日是誰帶頭,說好了今年天冷,咱們同氣連枝,一起把價格抬上去,大賺一筆的?現在倒好,錢還沒捂熱乎呢,就要往外吐了?”
“那你說怎麼辦?孫老板?”杜申的目光,冷冷地掃了過去,“難不成,你還敢去跟長公子府對著干?”
孫老板被他看得一縮脖子,干笑了兩聲,不敢再說話。
房間內,陷入了一片死寂。他們都是商人,商人的天性就是趨利避害。跟誰作對,他們都敢斗一斗,可對手是長公子扶甦,那就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