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毅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他雖然也隱約想到了這一層,但從未有人敢如此直白地說出來。
“還有公子將閭……”李斯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哦,不對,現在應該叫……安北王了。”
“將閭公子,心思縝密,在咸陽城中經營多年,黨羽眾多。陛下將他封到遼西,長城以北三百里,去跟東胡人打交道。那地方,比朔方更苦,更險。同樣是三千兵,糧草自籌。這與朔方王,如出一轍。陛下,這是在用最溫和,也最殘酷的方式,清理咸陽的棋盤。”
李斯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仿佛在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如今,最有希望繼承大統的兩位公子,一個去了朔方,一個去了遼西。陛下身邊,還剩下誰?”
他的目光,緩緩落在了扶甦的身上。
“其余諸位公子,或年幼,或平庸,難成大器,皆不足為慮,陛下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
“這盤棋,已經到了終局,因為,陛下已經為公子,掃清了前路上最大的障礙。斯,不過是選擇壓上自己的全部籌碼,賭那個贏面最大的人。而那個人,就是長公子你。”
“所以,放眼這大秦,環顧這諸位公子。有資格,有能力,也有希望繼承這萬里江山的,唯有公子一人。”
“您的正妻,是王翦老將軍的愛女。通武侯王賁,是您的姻親。?武成侯王翦雖已告老,然門生故吏遍布軍中,其影響力,依舊無人能及。整個王氏一族,這大秦軍功第一的家族,是您最堅實的後盾。”
他看了一眼蒙毅︰“而蒙上卿,與您的兄長蒙恬將軍,並稱‘蒙氏雙壁’。一個坐鎮中樞,一個手握三十萬北疆大軍。整個蒙氏,這大秦最受陛下信任的將門,是您最鋒利的劍。”
“王家,蒙家,一主軍功,一主邊防。大秦的軍隊,已然有半數,與您休戚與共。”
李斯緩緩走到扶甦面前,一字一頓地說道。
“殿下,您有民心,有名望,有軍功,有外戚,有邊帥。您已經擁有了成為一個帝王所需要的一切根基。但是……
李斯目光炯炯地看著扶甦,“這天下,終究是文武共治。武將掌兵,安內攘外。而文臣,則要制定律法,管理萬民,運轉這龐大的帝國。”
李斯看著扶甦,一字一頓地說道,“斯,願為公子,補上這最後一塊拼圖。”
“我李斯,不才,”他指了指自己,語氣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傲然,“忝為左丞相,總領百官。我身後是奉行法家理念的芸芸吏員!王家、蒙家、李家。軍、政、法。三足鼎立,互為犄角。長公子,到那時,您的地位,才會真正地穩如磐石,再無人可以撼動!”
扶甦看著李斯,他沒有那麼多溫情脈脈,有的,只是冰冷的利益計算,
而蒙毅,他看著李斯,眼神中除了震驚,更多了一絲前所未有的警惕,他毫不懷疑李斯分析的正確性。但他更想知道,這只老狐狸,他想要的,又是什麼?
“李相。”蒙毅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沉穩有力,如同磐石,“你我相交多年,雖政見不合,但蒙毅自問,對李相的為人,還算有幾分了解。李相,從不做虧本的買賣。”
這話說得毫不客氣,幾乎是當面指責李斯居心叵測。
扶甦心中一緊,剛想開口緩和一下氣氛,卻被李斯一個眼神制止了。
李斯非但沒有動怒,反而笑了。
“蒙上卿此言,斯,受之無愧。”他坦然承認,“這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我李斯,也不過是這紅塵中,一個追名逐利的凡夫俗子罷了。”
他這番自貶,非但沒有讓蒙毅放松警惕,反而讓他更加戒備。一個連自己都敢剖析得如此不堪的政客,其心機之深,城府之重,遠超常人想象。
“蒙上卿是想問,斯,想要什麼,對嗎?”李斯直截了當地挑明了話題。
蒙毅沒有回答,但他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
“我想要的,長公子您給不了。能給我的,只有未來的新君。想要的,也很簡單。”李斯伸出兩根手指,“其一,是這左丞相的位置,能夠坐得安穩,法家理念,能夠繼續成為大秦的立國之本,若是能望一望右相的位置自然是極好的。其二,是我李氏一門,在我百年之後,能夠富貴不絕,不至于落得個兔死狗烹的下場。”
他的話,說得如此直白,如此露骨,以至于扶甦都感到一陣不適。
“這,與支持公子,有何干系?”蒙毅冷冷地問道。
“當然有。”李斯整個人都放松了下來,“蒙上卿,你我心知肚明,我與你蒙氏,與你身後那批將門勛貴,終究不是一路人。”
“我李斯,出身卑微,所學乃是帝王之術,行的是霸道,信的是法度。在你們眼中,我不過是一個投機鑽營,以嚴刑峻法取悅陛下的酷吏。這一點,斯,從不否認。”
“若無意外,待公子他日登臨大寶,以公子的仁德,加上蒙上卿和通武侯的影響,我李斯,最好的下場,便是告老還鄉,從此不問政事。若是運氣差一點,怕是連這咸陽城,都出不去。”
李斯的語氣很平淡,像是在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但扶甦和蒙毅,都听出了那平靜之下,隱藏的森然寒意。
扶甦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卻發現任何“我絕非此意”的辯解,在此刻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所以,斯,必須自救,于是就有了今日的投獻。”李斯看著扶甦,眼神變得前所未有的認真,
“這筆買賣,對公子而言,百利而無一害。”李斯補充道,“至于我李斯的名聲,是酷吏也好,是權臣也罷,都無所謂。青史罪名,我一人擔之。萬世功業,由公子開創。如何?”
扶甦沉默了片刻,將那絲不適與紛亂的思緒壓下,重新抬起頭時,臉上已是溫潤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