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勝感覺還是要死了,區別是一個死在秋後的刑場上。
另一個是在高空摔死,畢竟他被掛在幾千尺的高空,上下不得,生死全憑一陣風,和身下這只嘎吱作響的木頭鳥。
他死死地攥著手里的操縱桿,那根打磨光滑的木桿,已經被他手心的冷汗浸得又濕又滑。
去他娘的駕馭風!
勝在心里罵了一句,他現在感覺自己就像是狂風中的一片爛樹葉,被吹得七葷八素,隨時都可能散架。
咸陽宮那片金色的屋頂已經變得越來越遠,他甚至能看到下方官道上,那些像螞蟻一樣奔跑的禁軍騎兵。他們是來找自己的。
他低頭看了一眼,下方是白茫茫的渭水,寬闊的河面在冬日的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
就是那里!
他開始嘗試著控制滑翔機降低高度。他輕輕踩下左腳的踏板,同時將操縱桿向左微微推動。身下的巨鳶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呻吟,機身猛地一沉,朝著左下方傾斜過去。
突如其來的失重感讓他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差點吐出來。
他連忙回正操縱桿,穩住機身。
不行,太猛了。
風聲越來越大,河面也越來越近。他甚至能看到河上那些驚慌失措,四散奔逃的漁船。那些漁夫大概以為是天上的什麼妖怪掉下來了。
近了,更近了!
他能看清水面上的波紋,能看到岸邊枯黃的蘆葦。
緊接著,“砰”的一聲,狠狠地拍在了水面上!
巨大的撞擊力,仿佛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地砸在了勝的胸口。
他感覺自己的五髒六腑都錯了位,眼前一黑,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滑翔機的木質骨架在巨大的沖擊下,發出了最後的哀鳴,瞬間四分五裂。
勝被巨大的慣性甩了出去,腦袋狠狠地撞在一根斷裂的橫梁上。在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
“那個姓甦的……騙我……這他娘的……比砍頭疼多了……”
冰冷的河水,瞬間將他吞噬。
……
渭水之上,濁浪翻滾。
“快!快!就在那里!”
相里子發了瘋似的,指著河中央那片翻涌的水花,聲音嘶啞地吼道。他身後的幾十名墨家弟子,連外袍都來不及脫,便“噗通”“噗通”地跳進了冰冷的河水里,奮力朝著墜落的中心游去。
幾乎是同一時間,河對岸,傳來了一陣雷鳴般的馬蹄聲。
郎中令麾下的都尉,雙眼赤紅,在渭水岸邊來回馳騁,聲嘶力竭地咆哮著調度,三千禁軍如黑色的鐵流,已將這十里河岸圍得水泄不通!
河面上,數十艘被緊急征用來的漁船、貨船,如同篦子一般,來回穿梭。墨家的弟子們,也很快被禁軍的船只接了上去,船上的士兵們,手持長長的竹篙,不停地在水中探尋。
“都尉!找到了!在那邊!”
一艘漁船上的士兵,指著下游不遠處,興奮地大喊,所有的船只,立刻朝著那個方向圍了過去。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片巨大的、破破爛爛的木頭架子和牛皮,正隨著水流緩緩漂向下游。在那堆殘骸之中,似乎還纏著一個人影。
“快!靠過去!”
幾艘船立刻劃了過去,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堆殘骸。
士兵們七手八腳地將那些斷裂的木頭和撕破的牛皮挪開,終于看到了那個生死不知的“飛天壯士”。
他被幾根堅韌的牛皮繩索纏著,半個身子泡在冰冷的河水里,腦袋歪在一邊,額頭上一個巨大的傷口,還在往外滲著血,臉色青紫,已然是沒了呼吸。
一個士兵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頓時臉色一白,回頭喊道︰“都尉,人……人好像已經沒氣了!”
一直等待的相里子和張蒼等人,听到這話,也是如遭雷擊。
相里子、整個身體猛地一晃,險些栽倒在地,幸而被身邊的弟子死死扶住,這位墨家巨子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渾濁的老淚瞬間奪眶而出。
他望著那具漂浮的“尸體”,兩百年來的夙願,在這一刻,碎得徹徹底底。
“終究……終究還是……害了人性命啊……”
張蒼則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望著那具漂浮的“尸體”,長嘆一聲,完了,這下不好交代了。
那都尉聞言,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就在這時,一名隨軍的醫者擠了過來,他也是個膽大的,直接跳進冰冷的河水里,游到勝的身邊,將他翻了過來。
他先是清理掉勝口鼻中的污物,然後深吸一口氣,對著勝的嘴,用力地吹了進去。吹了幾口,又用雙手,使勁按壓他的胸膛。
周圍的士兵都看傻了,他們何曾見過這等救人的法子?
“咳……咳咳!”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回天乏術之時,一直沒有動靜的勝,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噴出幾大口渾濁的河水。
“活了!活了!”
“神了!這都能救回來!”
船上一片歡呼,那醫者也是累得夠嗆,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對都尉說道︰“人沒死,就是嗆了水,撞暈過去了。趕緊撈上來,用毛毯裹住,生火取暖!快!”
一群人手忙腳亂地將昏迷不醒的勝抬上船,用最快的速度送回岸上。
相里子呆呆地看著這一幕,臉上的淚痕未干,嘴巴大張著,整個人都僵住了。
下一秒,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狂喜,如火山般從他胸腔中爆發!
“活了!哈哈哈哈!他活了!!”
老巨子狀若瘋癲,又哭又笑,拍著大腿,引得周圍的弟子也跟著熱淚盈眶。
祖師爺,您看到了嗎?
墨家的弟子,能飛天,也能……活著回來。
早已等候在岸邊的禁軍,立刻用厚厚的毛氈將他裹得嚴嚴實實,抬上一輛早已備好的馬車,在數十名精銳騎兵的護衛下,朝著咸陽宮的方向,絕塵而去。
那名帶隊的都尉,看著遠去的馬車,長長地松了口氣。
人,找到了。
還是活的。
他的差事,算是辦妥了。
他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那片被撕碎的殘骸,又看了看依舊蔚藍如洗的天空,心中同時涌起敬畏與無盡的向往。
這天上,到底是什麼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