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里子干裂的嘴唇動了動,仿佛陷入了久遠的回憶,聲音里帶著一種與他老實外表不符的沉重︰“始祖墨子,曾耗三載光陰,聚弟子三百余人,造出過一物。”
他的聲音帶上了一絲顫抖︰“此物,形如巨鳶,展翼三丈,人可伏于其上。借高台之風,可遨游天際,俯瞰山河!”
“遨游天際?!”張蒼驚得直接站了起來,滿臉的難以置信。李斯那握著茶杯的手,也猛地一緊,
“滑翔機?”甦齊脫口而出,他激動得一把抓住了相里子的胳膊,“巨子!你是說,你們造出了……滑翔機?!”
“甦先生,”相里子听得一頭霧水,忍不住打斷了他,“何為……滑翔?”
“呃……”甦齊被問住了,他總不能跟古人解釋空氣動力學和伯努利原理。他撓了撓頭,急中生智,指著桌案上的一張紙,“巨子你看,我把這張紙扔出去,它會飄下來,對吧?但如果我把它折成一個特定的形狀,再扔出去,它就能飛得更遠。木鳶,就是這個道理!它不是靠自己飛,是靠風托著它,往前‘滑’!”
“滑……翔機?”相里子被他這古怪的詞語弄得一愣,但還是點了點頭,“此物,確可滑翔。然,其操控極難,對風向的要求,極為苛刻。稍有不慎,便會失控墜地,粉身碎骨。”
甦齊的心髒則“砰”的一聲,差點從嗓子眼里跳出來。
滑翔機!
他奶奶的,竟然是滑翔機!
“能飛?”李斯的聲音依舊平穩,但那微微前傾的身體,和驟然收縮的瞳孔,暴露了他內心的驚濤駭浪,“能飛多高?多遠?”
相里子苦澀地搖了搖頭︰“丞相,此物,確然能飛。然,其難以駕馭,變幻莫測,如天上風,地上水,非人力所能完全掌控。我墨家典籍記載,此物初成之日,曾有三位技藝最高超的師兄,爭相試飛。第一個,離地不過十丈,便一頭栽下,骨斷筋折。第二個,飛出里許,遇上一陣亂風,木鳶在空中翻滾,人被甩出,當場摔成了肉泥。”
書房內一片死寂,只剩下燭火燃燒時發出的輕微“ 啪”聲。
“第三位呢?”甦齊忍不住追問。
“第三位……”相里子的眼中,閃過一絲敬畏,“他成功了。他從山巔躍下,乘風滑翔,飛越了三里寬的峽谷,那一日,所有目睹此景的墨家弟子,皆以為見到了神跡。他們歡呼雀躍,以為我墨家,終于掌握了飛天之術。”
“那為何……”張蒼不解。
“落地始終是個問題。”相里子的聲音愈發干澀,“他無法減速。那木鳶乘風而行,速度極快,落地之時,便如一顆從天而降的石彈,人與木鳶,一同摔得粉碎,血肉模糊。”
“自那以後,墨子便將此物圖紙封存,列為禁忌,並留下祖訓︰‘格物,為生民,非為赴死’。此事還不算完,飛天之景,太過駭人,也太過誘人。幸存的弟子中,有人認為此乃通天神物,是求仙問道之途,痴迷于此,不願再鑽研民生之器。另一派則認為此物違背天道,是不祥之兆,當徹底銷毀。兩派爭執不下,幾乎令墨家分崩離析。自那之後,歷代巨子,皆視此物為不祥,嚴令後人不得再造。”
書房內死一般的寂靜。
張蒼剛剛燃起的希望,被這盆冷水澆得一干二淨,他眼中的光亮,瞬間黯淡下去,頹然道︰“那……那此物,豈非無用?”
一直沉默不語的李斯,終于放下了茶杯,發出一聲輕響。他看向相里子,語氣里听不出任何情緒︰“一件會摔死人的奇物,呈到陛下面前,在下,擔不起這個罪責。”
話說的很平淡,卻直接給這“飛天之夢”判了死刑。
“等等!”
甦齊突然叫了出來,他非但沒有半分沮喪,反而雙眼放光,一把抓住相里子的胳膊,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
“誰說沒用了?誰說沒用了!巨子,我的好巨子!這哪里是無用,這分明是通天之梯都造好了九成九,就差最後兩級台階沒鋪啊!”
他這一嗓子,把另外三個人都吼懵了。
“甦先生,”相里子被他抓得生疼,老臉皺成一團,“此物害死了我墨家三位先輩,乃是祖師爺親手封禁的……如何就成了通天之梯?”
“祖師爺封禁,是因為當年的條件不夠!他老人家慈悲,不願讓弟子白白送死!”
李斯重新抬起眼皮,那眼神仿佛在說︰說下去,我看你能說出什麼花來。
“落地難,對不對?”甦齊松開相里子,沖到桌案前,抓起一張白紙,“為什麼非要落在地上?地那麼硬,人又不是石頭!咱們不能落在水里嗎?”
他一邊說,一邊手舞足蹈地比劃︰“或者找幾個,不,幾十個羊皮囊,吹滿了氣,綁在那木鳶的肚子底下!或者干脆,用鞣制好的牛皮,做一個巨大的筏子,也吹滿了氣!這樣不就能減震了嗎,這總比摔成肉泥強吧!”
這個思路,太過天馬行空,以至于張蒼和相里子一時都沒反應過來。在木頭鳥底下綁個皮筏子?這……這是什麼道理?
可李斯那古井無波的眼楮里,卻第一次,真正地閃過了一絲亮光。他是個極度務實的人,他不在乎原理,他只在乎結果。落在水里,確實比摔在地上強。這個法子,雖然匪夷所思,但听上去,竟然……可行。
“操控難,對不對?”甦齊見他們有所松動,再接再厲,“巨子,你告訴我,魚在水里,靠什麼轉向?”
相里子下意識地回答︰“靠尾鰭。”
“鳥在天上,靠什麼?”
“靠……靠翅膀和尾羽的變化。”
“那不就結了!”甦齊一拍大腿,“咱們的木鳶,為什麼不能有個會動的尾巴?為什麼不能在翅膀的末梢,裝上幾片可以由人來扳動的木板?風吹過來,我只要稍微動一下‘尾巴’,風從這邊吹走,木鳶不就往那邊偏了嗎?這不就能操控了嗎?”
他抓起毛筆,蘸飽了墨,在紙上飛快地畫了幾個極其粗糙,但意圖明確的草圖。一個帶著方向舵的尾翼,幾片安裝在機翼後緣的副翼。
“以木板……模擬尾羽?”相里子顫抖著伸出手,撫摸著那張墨跡未干的紙,“動其尾,而轉其身……這……這……”
“可行……理論上,完全可行!只要材料足夠堅韌,連接的機關足夠精巧,一定能行!甦先生,你……你這腦子到底是怎麼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