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身後的隊伍，明顯稀疏了不少。原本的一百人，此刻還能跟上來的，不足八十，幾乎人人帶傷，個個疲憊不堪，盔甲武器上都沾滿了血跡和塵土，眼神里卻同樣閃爍著戰斗後的興奮。
王前看著自己這位滿身血污卻精神亢奮的族弟，看著他身後那些同樣疲憊卻眼神悍勇的士卒，眼眶微微發紅。他大步上前，也不顧老五身上的血腥氣，重重擂了他胸甲一拳，聲音帶著明顯的哽咽︰“好小子！回來就好！能喘氣就好！”
沒有過多的言語，兄弟間的默契盡在不言中。
老五咧嘴嘿嘿一笑，露出帶血的牙齒，目光轉向被護在中間的扶甦。當他看到扶甦肩上厚厚的繃帶，以及那蒼白得嚇人的臉色時，臉上的笑容頓時收斂，換上了濃濃的擔憂︰“公子……您這是？”
扶甦對他微微點了點頭，示意無礙，聲音因為失血和疼痛顯得有些虛弱，卻依舊清晰︰“諸位辛苦，此戰，爾等功不可沒。待回漢中，再行論功行賞。”
簡單的幾句話，如同強心針，讓老五和他身後那些幾乎要累垮的士卒們精神猛地一振，殘存的力氣仿佛又回到了身體里，齊齊抱拳，動作帶著傷痛卻異常堅定︰“為公子效死！”
老五看著扶甦，忍不住湊到王前身邊，壓低聲音急切問道︰“三哥，到底怎麼回事？公子的傷……重不重？是哪個不長眼的狗東西干的？！”
王前嘆了口氣，臉上的喜悅被陰沉取代，他同樣壓低聲音，語氣里透著壓抑不住的怒火︰“公子左肩中了箭，傷得不輕，逍遙子先生說，幸虧偏了點，不然……媽的！”他狠狠啐了一口，“他娘的，那幫豬狗不如巴家雜碎！老子遲早要將他們連根拔起，碎尸萬段！！”
“巴家？！”老五聞言，眼楮瞬間瞪圓，眼中凶光更盛，吊著的胳膊似乎都忘了疼，“就是盤踞在巴郡的那個巴家？！他們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動咱們公子？！”
“錯不了！”王前咬牙切齒，拳頭捏得咯咯作響，“抓到的俘虜都招了！就是巴信、巴禮那兩個狗東西！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伏擊公子！等回到漢中，老子立刻點齊兵馬，定要親自帶隊，去踏平他們巴家老巢！”
“他娘的！等回到漢中，三哥，你可得算我一個！”他越說越激動，脖子上青筋暴起，仿佛下一刻就要調轉馬頭殺回巴郡去。
王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放心，少不了你！這筆賬，咱們記下了！等公子安然回到漢中，再跟他們慢慢算！”
隊伍在軍官們喝令下，再次緩緩向前移動。
扶甦騎在馬上，他想起那個被俘的巴家護衛統領，想起那些被許以五十金就敢于向帝國軍隊揮刀的鹽丁、礦徒。他們是愚蠢的，是貪婪的，更是可悲的。他們是大秦的子民，卻成了別人手中的刀，最終化作了袍澤腰間的軍功。
“仁……”扶甦在心中默念著這個字。儒家教導他，為君者當以仁愛治天下，視萬民如子。可面對巴家的背叛，面對荊無涯那毫不掩飾的殺意和仇恨，面對這些被利欲驅使、悍不畏死的亡命徒，“仁”又該如何施展？
難道對巴信、巴禮的陰謀視而不見？難道對荊無涯的刺殺一笑置之？難道對這些被煽動起來攻擊自己的“子民”予以寬恕？
他又想起了父皇。那個一手締造了龐大帝國，卻也被無數人詬病為“暴君”的男人。父皇推崇法家，以嚴刑峻法治國，以鐵血手腕掃平六合，將一切反對的聲音都碾碎在車輪之下。天下人畏之，懼之，卻也不得不承認，正是這“暴”，才換來了天下的統一和暫時的安寧。
難道，治理這龐大的帝國，真的只依靠“暴”？
“公子，喝口水吧。”甦齊不知何時驅馬來到他身邊，遞過一個水囊。
扶甦接過水囊，卻沒有喝，只是握在手里，感受著那一絲涼意。他看向甦齊，聲音有些沙啞︰“甦先生，你說……若是今日之事，發生在父皇身上，他會如何處置？”
甦齊微微挑眉，似乎沒料到扶甦會問這個，
他沉吟片刻道︰“陛下？若是在咸陽宮，那荊無涯怕是連陛下的影子都見不到，就已經化作齏粉了。至于巴家……呵，夷三族都是輕的，怕是整個巴郡都要被徹底清洗一遍，相關的、無關的，寧可錯殺，絕不放過。陛下從不介意讓天下人知道，龍有逆鱗，觸之必死。”
這番話，說得輕描淡寫，卻透著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酷烈。
扶甦沉默了。他知道甦齊說的是實話。父皇的手段，向來如此，直接、殘酷、不留後患。
旁邊的張蒼也湊了過來，他看著扶甦蒼白的臉，忍不住小聲嘀咕︰“我說公子，您就別想那麼多了。這幫人，純屬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外加被那個姓荊的小子忽悠瘸了。跟他們講仁義道德？那不是對牛彈琴嘛。對付這種人，就得像王將軍說的那樣，打！狠狠地打！打到他們怕，打到他們知道疼，下次才不敢再犯。”
甦齊也補充道︰“也不能光打，打完了，還得給點甜頭，安撫一下，讓他們知道跟著咱們有肉吃，打個巴掌給個棗？對，就是這個理兒！”
張蒼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打個巴掌……給個棗？甦齊此言，倒也……頗有幾分道理。”雖然用詞粗鄙了些，但核心思想卻與某些權術不謀而合。
一個模糊的概念，逐漸在扶甦的腦海中清晰起來。這不僅僅是簡單地學習儒家的仁德，更要懂得法家的酷烈，兵家的權謀，甚至……雜家的兼容並蓄。要因時而變，因勢利導，根據不同的對象，不同的情況，采取最合適的手段。
真正的王者之道，或許正如甦齊那句無心之言——恩威並施，寬嚴相濟。既要懂得用“仁”去教化、去安撫、去凝聚人心，也要懂得在必要的時候，動用“法”的利劍，揮舞“兵”的鐵拳，以雷霆手段，清除那些威脅帝國安穩的毒瘤。
想到這里，扶甦一直緊繃的神經，似乎松弛了一些。左肩的傷口依舊疼痛，但心頭的重壓卻減輕了不少。他抬起頭，目光再次掃過隊伍，掃過遠方連綿的山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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