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里子站在一口陶缸前,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他緊緊地盯著手中的竹簾,這是他第六次嘗試抄紙了。汗水順著他的發梢滴落在粗糙的竹簾上,暈染開一片深色的水漬。
他小心翼翼地將竹簾浸入乳白色的紙漿中,心中默數著︰“一、二、三……”然後猛地將竹簾提起。
然而,奇跡並沒有發生。紙漿像被風吹散的雪片一樣,在水面上聚集成一團團不規則的絮狀物,根本無法形成一張完整的紙張。竹簾上,依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孔洞,最大的甚至能塞下一個拳頭。
“巨子,長安鄉送來的新簾。”一名年輕的弟子捧著一副嶄新的竹簾走了過來,他的手微微顫抖著,似乎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把這脆弱的竹簾給弄壞了。
這副竹簾是用細密的篾條編織而成的,還帶著一股淡淡的青竹香氣,顯然是剛剛制作完成的。
相里子接過竹簾,眼中閃過一絲希望的光芒。他深吸一口氣,將竹簾緩緩浸入紙漿之中,再次默數到三,然後猛地提起。
結果,依舊是失敗。
“還是太慢。”相里子沮喪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漿水,望著堆積如山的破紙,長長地嘆了口氣。這些破紙,都是他們這些天來失敗的“成果”,每一張都凝聚著他們的心血和汗水,卻始終無法達到理想的效果。
“難道……這造紙術,真的如此之難?”相里子心中不禁有些動搖。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能力將甦齊口中的“造紙術”變為現實。
“巨子!”
甦齊的聲音遠遠傳來,他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跨過門檻時差點被滿地碎紙滑倒,他扶著門框站穩,發現整個後院簡直像被暴風席卷過。十幾個墨家弟子圍在陶缸旁,衣襟上沾滿灰白紙漿,有個年輕弟子頂著一頭亂發正用竹簾在水里攪動,活像在煮什麼古怪湯羹。
甦齊剛跨進後院就被嗆得連打三個噴嚏,鼻腔里滿是酸澀的腐漿味。他捏著鼻子繞過滿地狼藉的碎竹篾,看見相里子正半跪在陶缸前,衣袍下擺泡在渾濁的紙漿里都不自知。
“巨子!”甦齊踢開腳邊散落的竹簾,“你們墨家窮得連個作坊都騰不出?”
“這是要把文華府改造成造紙坊?”甦齊踢開腳邊一坨濕噠噠的紙漿團,兩根手指捏起案幾上半成品的“紙張”,這東西厚得能當盾牌。
相里子抹了把濺到胡須上的漿水,苦笑道︰“陛下要修長城建帝陵,墨者十去七八。剩下的不是在阿房宮雕梁畫棟,就是在九原郡或是百越給大軍打軍器呢。”他抖了抖手中支離破碎的竹簾,“有些墨者,我都已經很長時間沒見著面了,若非借著辯經名頭,老夫這會該在驪山給陶俑描眼楮呢。”
他抖開手中布滿窟窿的紙片,“按你說的蒸煮捶打都做了,可這竹簾抄出來的總是…”
“你們把楮樹皮搗得跟稀粥似的,竹簾編得比漁網還糙。”甦齊用指甲戳了戳紙片上的孔洞,“這玩意當廁籌都嫌刺屁股。”
旁邊正在攪漿的弟子手一抖,竹簾“撲通”掉進陶缸。相里子瞪了那弟子一眼,轉頭嘆氣︰“墨家精工巧技都用去修長城了,留下的這些…”他掃視周圍,幾個弟子慌忙低頭假裝忙碌,“都是剛通過機關術考核的新人。”
甦齊環顧四周,這十幾個灰頭土臉的墨家弟子正圍著十二口陶缸較勁。有人把竹簾抄得太快,紙漿像打散的蛋花浮在水面;有人動作太慢,撈起來的全是蜂窩狀的爛絮。牆角堆著半人高的“成果”,乍看像被老鼠啃過的破布。
“前日少府送來二十車楮樹皮。”相里子抄起竹簾浸入新漿,手腕抖出個漂亮圓弧,“說是陛下听聞我們在造價比竹簡便宜萬倍的神物,這楮樹皮算是支持。”他突然發力提起竹簾,紙漿卻從篾條間隙漏成蛛網狀。
“他們辯經辯得怎麼樣?”甦齊兩指夾起片殘紙對著日頭端詳,透過蜂窩狀孔洞能看到相里子抽搐的嘴角。
“張蒼府長昨日舉著斷成兩截的案幾來找我。”相里子隨手將殘紙疊成方勝扔進陶缸,“說百家諸子現在見面不問安,先掄桌椅——你們倒是給大秦省下不少演武場的木料錢。”
相里子終于露出點笑意,“東西沒吵出點什麼,我感覺最大的收獲就是醫者治療外傷的水平變高了,敷藥時還嚷嚷著要改良接骨術。”
兩人說話間,先前掉竹簾的弟子又撈起一簾紙漿。這回倒是成形了,就是揭下來時“刺啦”撕成兩半。小弟子急得直撓頭,發髻里簌簌掉下紙屑。
甦齊蹲下來戳了戳晾曬中的“紙張”,指尖立刻捅出個窟窿,“听說張蒼現在改在庭院講學了?”
“扶甦公子在時,那幫儒生還能裝模作樣誦《周禮》。等公子去章台宮議政…”他抓起塊濕布擦拭手上漿水,指節處皸裂滲著血絲,“各家能在庭院里從辰時吵到酉時,案幾腿都能打斷三根。”
“現在他專挑空地開講,美其名曰&39;天圓地方,當效法自然&39;。主要是因為我們墨家最近造紙,沒空幫他們天天修桌椅,那缺胳膊少腿的桌椅確實影響觀感。”
甦齊憋著笑看老頭氣鼓鼓的樣子,冷不防被飛來的竹片砸中後腦。轉頭就見兩個年輕墨者扭打成一團,紙漿潑了滿地。
“說了多少遍要勻速!”
“你懂個屁!我這是按《考工記》里的水流法……”
相里子抄起竹竿往陶缸上一敲,震得全場寂靜︰“再吵都給我滾去修長城!”轉頭對上甦齊戲謔的眼神,老臉一紅︰“見笑了,這群兔崽子……”
“我倒覺得挺熱鬧。”甦齊撿起塊勉強成型的紙片,“至少比黑冰台那幫棺材臉強。”
甦齊指尖輕輕摩挲著那張紙,觸感粗糲,厚薄不勻,像極了初學者笨拙的作品。
他微微蹙眉,目光掃過那些勉強成型的紙張,無一不是厚重如板,粗糙不堪。
甦齊心中輕嘆,這廢品率,著實有些觸目驚心。
可轉念一想,這畢竟是墨家這些新手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接觸造紙術,能做到這個地步,已屬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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