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
晨霧剛漫過門檻，曾小賢斜倚在門框上，青布褂子的下擺沾著點草屑。他伸長脖子朝巷口望，手里轉著個油光 亮的核桃，听見身後 的響動，沒回頭就知道是小貝。
“哎呀，幾點了都？” 他咂咂嘴，核桃在掌心撞出悶響，“日頭都快曬屁股了，你咋還不去上學呢？”
莫小貝攥著他的袖子使勁拽，辮梢的紅頭繩纏在布扣上。“我不敢去。” 她聲音跟蚊子似的，眼楮瞟著櫃台後堆著的算盤。
曾小賢終于轉過身，看見她手里捏著的紙卷邊角都磨黑了。“為啥？” 他挑眉，伸手彈了彈她腦殼，“又怕先生打你手心？”
“嗯。” 小貝的腳尖在地上蹭出個小坑，把紙卷往身後藏，“我有三篇《論語》沒背下來，先生叫我找家長簽字，我…… 我沒敢給嫂子看。”
曾小賢樂了，核桃轉得更快︰“呵呵，想讓我幫你簽？”
“曾大哥幫幫忙嘛！” 小貝突然福至心靈，往他跟前湊了湊，仰著的臉上還沾著塊糖渣，“等我長大了，給你端茶倒水，當牛做馬伺候你！”
“用不著。” 曾小賢屈指敲敲她額頭，“你以後少氣你嫂子，讓她多活兩年，比啥都強。”
“我一定乖！” 小貝忙不迭點頭，把紙卷展開，露出里面歪歪扭扭的字，“就簽最下邊，每一頁都得簽！”
曾小賢眯著眼瞅那 “家長簽字” 的空當，突然撓撓頭︰“哎，胡字咋寫的來著？”
“你得簽自己的名字。” 小貝急得踮腳，“我嫂子的筆跡，先生認得，上次她給我簽過算術題。”
“喔……” 曾小賢拖長了調子，從櫃台上摸過毛筆，蘸了點墨，“好吧。” 他唰唰簽著名，紙頁翻過的聲音沙沙響，到最後一頁時，筆尖突然懸在半空。
“快點簽呀，磨蹭啥吶？” 小貝拽著他的袖子晃，看見那頁紙抬頭寫著 “休書” 二字，心里咯 一下，卻還是硬著頭皮催。
曾小賢斜睨她一眼，墨汁在紙上暈開個小點兒︰“先說好，回頭萬一出了事，不許把我供出去！”
“放心吧！” 小貝拍著胸脯，聲音卻小了半截，“到時候我…… 我還說是子喬簽的！”
“就這麼定了。” 曾小賢飛快地劃下名字，墨跡還沒干，小貝已經搶過紙卷，一溜煙往後院跑。
“成啦，哈哈！” 她突然在月亮門邊停住，朝里喊，“美嘉姐姐……”
陳美嘉跟陣風似的沖出來，鬢邊的珠花晃得人眼花。小貝把紙卷遞過去，她展開一看，突然大笑︰“啊哈哈…… 沒想到吧老曾同志？”
曾小賢還倚在門框上轉核桃︰“想到啥呀？”
“最後一頁是休書！” 陳美嘉把紙卷抖得嘩嘩響，臉上的得意還沒掛穩，突然瞪大了眼，“你…… 你為啥簽子喬的名字？”
曾小賢慢悠悠站直身子，核桃 “啪” 地攥在手心︰“這點小把戲，就敢拿出來現眼？” 他往門口走，背影都帶著得意，“江湖，遠遠要比你想象的深，啊哈哈……”
“美嘉姐姐，你沒事吧？” 小貝拉著她的衣角，看見她指節都捏白了。
“沒事……” 陳美嘉深吸一口氣，突然壓低聲音，眼里閃著狡黠的光，“從現在起，只要他在場，你就管我叫曾大嫂！”
“啥？” 小貝張大了嘴。
“我活活嚇死他！” 陳美嘉咬牙切齒，珠花差點被她拽下來。
大堂，夜
曾小賢打了個哈欠，把最後一張桌子擦干淨。油燈在櫃台上投下昏黃的光，他伸手去關門，門板剛合到一半，突然從門外伸進來只手，戴著只銀鐲子，“ ” 地按住了木頭。
“媽呀！” 曾小賢嚇得往後蹦了三尺，看清是陳美嘉的手，才拍著胸口喘氣，“干啥呀你？進來也不支個聲兒，嚇我這一身汗……”
陳美嘉慢悠悠推門進來，手里甩著塊粉紅手絹，眼角描著淡淡的胭脂︰“那就擦擦。” 她把手絹遞過去，曾小賢剛要接，又被她縮回，“別動，我來。”
曾小賢跟躲蛇似的往後閃︰“你你你想干啥？” 後腰撞到椅子，“噗通” 被按坐下去，剛站起來，又被按回去。
“喝點酒再睡，安神的。” 陳美嘉笑得眉眼彎彎，從背後一掏，“噌” 地變出個酒壺，再一掏，四個小菜擺得整整齊齊，還有兩盞青瓷酒杯。
曾小賢看得眼楮都直了︰“哎呀，你啥時候學會變戲法了？”
“這不是戲法，是仙法。” 陳美嘉往他跟前湊了湊，吐氣如蘭，“我可是個狐狸精喔。” 她手指輕輕劃過他的胳膊，“你怕嗎？”
曾小賢咽了口唾沫，往後縮到椅背上︰“怕怕怕你干啥？”
“因為我會吃了你喔。” 陳美嘉的指甲涂著蔻丹，在燈光下泛著紅。
“我可好幾個月沒洗澡了！” 曾小賢突然喊出聲，聲音都劈了。
“那就一起洗嘍，嘻嘻嘻……” 陳美嘉的笑聲還沒落地，就見呂子喬從後院掀簾進來，臉拉得老長。
“別過來！” 曾小賢抄起桌上的酒壺，壺嘴對著陳美嘉，“否則我對你不客氣！”
“那就動手唄。” 陳美嘉伸手去奪酒壺，指尖擦過他的手背，“你舍得嗎？”
“陳美嘉，請你自重！” 曾小賢 “啪” 地拍桌子，油燈都晃了晃。
“我為什麼要自重？” 陳美嘉突然提高聲音，往他身上靠，“別忘了，我可是你明媒正娶的首席娘子哎！”
“少廢話，你到底想干啥？” 曾小賢的後背都貼到牆了。
“把你欠我的，通通拿回來。” 陳美嘉的眼神像鉤子，一步步逼上去。
“那封休書，我是不會簽的！” 曾小賢梗著脖子。
“我說的不是休書……” 陳美嘉的聲音突然軟下來，帶著點魅惑。
“那還有什麼呀？” 曾小賢懵了。
“你說呢？傻小子。” 陳美嘉的指尖點在他胸口，“拜過天地之後，是什麼項目啊？”
“是是…… 是放鞭炮！” 曾小賢急得抓耳撓腮，“這個點兒，不讓放炮，哈哈……”
“那放完炮呢？” 陳美嘉又往前湊了湊，鼻尖都快踫到他的下巴。
“放完炮是……” 曾小賢的話卡在喉嚨里。
“喝交杯酒，然後就是洞房花燭！” 呂子喬突然在旁邊接話，聲音冷得像冰。
“子喬？” 陳美嘉猛地回頭，臉上的得意僵住了。
“春宵一刻值千金，恭喜兩位。” 呂子喬拱手，轉身就往後院走，“我就不打攪了。”
“哈哈，這回玩砸了吧？” 曾小賢笑得直不起腰。
“回頭再跟你算帳！” 陳美嘉瞪了他一眼，拔腿追出去。
“小心點啊，娘子……” 曾小賢的話還沒說完，酒壺 “嗖” 地飛過來，他頭一歪，壺擦著耳朵砸在牆上，酒灑了一地。
天井，夜
月光把天井照得發白，陳美嘉在廊下急得團團轉，手里的手絹都快絞爛了。她對著子喬緊閉的房門喊︰“呂子喬，你給我出來！”
“都已經這樣了，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子喬的聲音從屋里傳出來，悶得像隔著層棉花。
“你明知道我那是計！” 陳美嘉抬腳踹了下門框，震得門環叮當響。
“對呀，美人計！” 子喬的聲音帶著冷笑。
“呂子喬，你出不出來？再不出來我可踹門了啊！” 陳美嘉攥著拳頭，指節發白。
房門 “吱呀” 開了，子喬堵在門口，臉拉得老長︰“請你自重！”
“你…… 你到底長沒長腦子啊？” 陳美嘉氣結，指著他的鼻子。
“我沒長，就你長了。” 子喬冷笑，“吃著鍋里，看著碗里，您多有腦子啊！”
“我我我看誰了？” 陳美嘉急得跳腳，眼圈都紅了，“要不是為你，我能干出這事嗎？你以為我願意這樣啊？那一大桌酒菜，都是我自己掏的錢……”
“請你不要哭，否則我沒法保持理智和客觀！” 子喬別過臉，聲音卻軟了些。
“你還有臉說理智？” 陳美嘉的眼淚終于掉下來，砸在青石板上。
“那你…… 跟他，真的沒什麼嗎？” 子喬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
“難道你對我連這點信任都沒有嗎？” 陳美嘉往前湊了湊，月光照在她臉上，淚痕亮晶晶的。
“倒不是沒有……” 子喬的喉結滾了滾。
“皇天在上，我要對他有一絲兒好感，就讓我……” 陳美嘉剛要發誓，嘴突然被子喬捂住。
“別說了，我相信你。” 子喬的手心燙得嚇人，眼神里全是疼惜。
“嗯！” 陳美嘉重重點頭，破涕為笑，“讓老白和他的休書見鬼去吧！”
“這話我不愛听。” 曾小賢不知從哪兒冒出來，背著手站在月亮門邊，“我這也是為你倆好……”
“呵…… 你們怎麼還不睡呀？” 小貝揉著眼楮從屋里出來，辮子睡得亂糟糟的。
“大人說話，小孩別攙和！” 陳美嘉瞪了她一眼。
“喔，那我先睡了，你也早點睡…… 曾大嫂！” 小貝打了個哈欠，轉身往屋里走。
“曾大嫂？” 子喬猛地轉頭，眼神里的溫度瞬間降到冰點。
“童言無忌啊！” 小貝在門後探出頭，飛快地說，“是她讓我叫的。” 房門 “砰” 地關上了。
“你……” 子喬指著陳美嘉，氣得說不出話。
“你听我解釋……” 陳美嘉慌忙去拉他的手。
“還有什麼好解釋的？” 子喬甩開她的手，聲音冷得像冰，“好好當你的曾大嫂去吧！” 他轉身進屋，房門 “ 當” 關上，還傳來插門的聲音。
“這回可真跟我沒關系啊。” 曾小賢縮了縮脖子，溜得比誰都快。
陳美嘉愣在原地，突然抱著頭蹲下去，肩膀一抽一抽的，哭聲被壓抑在喉嚨里，像只受傷的小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