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泉洗淨鉛華,阿斐挽著濕漉漉的青絲轉身時,楊雲天手中剛拿起的一件礦石“ 當”一聲砸在腳邊。
兔面具下的呼吸驟然停滯,隔著法寶禁制都能听見他劇烈的心跳。
這張還掛著水珠的稚嫩臉龐,竟與養魂木中沉睡的天妃有八分相似!
唯獨少了那份歷經滄桑的雍容,多了幾分未經世事的靈動。晨光描摹著她縴細的睫毛,連眼角那粒朱砂痣的位置都與天妃分毫不差。
“你?”阿斐被盯得發毛,下意識摸了摸臉頰,“我臉上還有髒東西嗎?”
楊雲天猛地回神,指尖深深掐進掌心。養魂木念珠在袖中微微發燙,天妃的氣息依舊沉眠如淵。可眼前少女歪頭疑惑的神態,竟與當年天妃的模樣重疊在一起。
難道黃泉輪回之說並非虛妄?他想起紫衣身上曾寄托天妃一魂一魄之事,喉間陣陣發緊。
若這丫頭真是天妃消散的那縷命魂所化,之前養魂木中天妃對自己的告誡便說得通了。
楊雲天緩緩搖頭,探究的目光卻仍未從阿斐身上移開,直看得少女耳尖都泛起胭脂色。
“既然沒有不妥,為何這樣盯著人家?”阿斐故作氣惱地鼓了鼓腮幫子,手指無意識地卷著衣角。
面具下突然傳來一聲厲喝︰“何人傳你的功法?簡直胡鬧!”
阿斐先是一愣,隨即恍然大悟——原來對方是在查探自己的修為,並非打量容貌。
這下連脖頸都透出粉暈,聲若蚊蚋道︰“是...是我自學的。方家要求子弟必習武藝,那日長老隨手扔給我這本《赤炎訣》。”
她越說越小聲,“大家都練的這個,只是我資質太差...”
楊雲天聞言不禁搖頭。面具下的嘴角泛起苦笑。
當年天妃以純陰之體臻至元嬰,何等驚才絕艷?
這丫頭既是其一縷魂魄轉世,靈根雖未顯化,卻讓未來的冰靈修士強修火系功法,能入門已是逆天之舉,竟還自謙進度緩慢?
正待開口,忽見阿斐眼楮一亮,像是想起什麼重要的事。
她怯生生拽住他袖角,仰起臉問道︰“前輩您...定是築基修士吧?”語氣里帶著小心翼翼的敬畏,方才的嬌嗔早已消失無蹤。
楊雲天並未作答,指尖倏地凝出一道晶瑩冰稜,在空中劃出三道交錯寒芒。
“火系功法主走璇璣、神庭、紫宮。”冰稜軌跡突然迸發湛藍光華,“你試試改走玉堂、華蓋、璇璣三穴。”
阿斐依言運轉功法,將原本灼熱的氣流引向新穴位。只見她指尖突然凝結出一顆剔透冰粒,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暈。
“啊!好涼快!”少女驚喜地輕呼,只覺一股清流滌蕩經脈,常年盤踞的燥熱瞬間消散。
冰粒在她掌心歡快旋轉,帶起細碎霜花——這種如臂使指的順暢感,與往日修煉時的滯澀痛苦判若雲泥。
楊雲天眸中掠過一絲驚異,旋即又了然,畢竟是那位手段通天徹地的天妃的一縷神魂轉世,有此悟性倒也不足為奇。
念及養魂木中沉睡的真魂,又想起天妃昔日“照拂方家”的囑托,恐怕照拂方家指的便是照拂眼前丫頭,他指尖寒氣驟凝。
一枚剔透的寒冰玉簡在掌心浮現,內中無數冰晶符文如星河流轉。這是他將《玄冰真言》精簡改良的功法,專為契合冰靈根修士所創,名曰《寒玉訣煉氣篇》。
“拿去。”他將玉簡輕拋過去,“每日子卯酉三時各運轉周天,七日後若掌心能凝出冰息,便算入門了。”
冰簡在落入阿斐掌心的剎那,突然化作一道流光鑽入她脈門。
阿斐只覺一股清流順著經脈流轉,周身涼爽無比,腦海中自然浮現出《寒玉訣》的完整法門。
她驚喜交加,卻又不解地仰起臉︰“法不輕傳,前輩如此厚賜,可是要收阿斐為徒?”
楊雲天面具下嘴角一抽。讓天妃轉世拜自己為師?想到養魂木里那位醒來後可能的表情,他頓覺頸後發涼。
“想當我徒弟?”他故意冷哼一聲,“再修煉二十年罷!此番算是還你當日...恩情。”
袖袍輕拂間,遠處凝結的槐花冰晶突然簌簌落下,在阿斐發間綴成點點銀星。最後兩個字說得含糊其辭,也不知究竟是指天妃當年的指點之恩,還是小丫頭爺爺昔日的搭救之情。
“阿斐…阿斐…你在哪兒?”
林外傳來少年焦急的呼喚聲,由遠及近。阿斐猛地回過神,是小六子!他定是循著她沿途留下的記號尋來了。
想起林中那座玄奧莫測的幻陣,她慌忙轉向青袍人,唇瓣微啟正要懇求。
卻見楊雲天袍袖輕拂,一股柔和的力道已然托住她的身子。
眼前景物流轉,待她站穩時,已置身于林外那條熟悉的山道上。晨風卷著槐花香拂過耳際,送來那人最後的叮囑︰“今日之事,勿與他人言。”
阿斐攥著尚存余溫的令牌,急急追問︰“前輩!阿斐…阿斐日後還能來向您請教功法麼?”
林深處靜默一瞬,而後傳來淡淡的應答︰“可。”
一枚木令自林間飛出,穩穩落入她掌心。令牌觸手溫潤,紋理間隱有流光浮動,正面刻著道玄奧的雲紋。
“持此令,幻陣自不會相阻。”
只見六郎正焦急地四處張望,額上布滿細密的汗珠,顯然已尋找多時。阿斐悄然現身在他面前。
“你究竟跑到哪里去了?我幾乎將整片後山都尋遍了!”少年喘著氣,衣袖拭過汗濕的額角。
“哼!你倒先質問起我來了?”阿斐雙手叉腰,杏眼圓睜,“自己說說,為何姍姍來遲?”
“我…我不小心睡過頭了。”六郎訕訕地撓頭,聲音漸低,“頂多也就誤了一個時辰…醒來就急忙趕來,只見你留下的標記卻不見人影,我生怕…”
“怕什麼?怕我被野狼叼了去?”阿斐揚起下巴,眉眼間透著幾分得意,“本姑娘福澤深厚,不但安然無恙,反倒…”她突然噤聲,想起方才那人的叮囑。
六郎敏銳地察覺到她周身流轉著一縷若有似無的寒氣,往日萎靡的神色也一掃而空,不禁疑惑道︰“總覺得你今天有些不同,卻又說不上來何處不同…走吧,該回去修煉了。”
“今日我先看你練。”阿斐擺擺手,“我得在子、卯、酉三個時辰打坐修行。哎呀!”她突然苦著臉跺腳,“這麼一來,豈不是連懶覺都睡不成了?”
“你倒還想著睡懶覺…”六郎小聲嘀咕,語氣里帶著幾分無奈,“我每日可是只睡兩個時辰。”
……
送走阿斐後,楊雲天靜立原地,心中波瀾叢生,再難專注于煉器之事。
阿斐竟是天妃一縷神魂轉世?世間怎會有如此巧合?他試圖再度溝通養魂木中的天妃真魂,然而無論他以神識如何呼喚,那縷沉寂的魂念都再無半點回應,如同石沉大海。
然而,更令他心神不寧的,並非此事,而是他從三派“借”來的那三部功法。
案頭之上,三部典籍靜置——《焚天鍛骨經》、《熔天器典》、《戰焰兵魂訣》。
它們單看皆屬此界築基功法中的佼佼者,卻也未脫樊籠。可當楊雲天將三者並置參詳,心中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這三部功法,竟隱隱與他主修的《五焱焚心訣》同宗同源!
《焚天鍛骨經》專于“焚身”,錘煉體魄;
《熔天器典》精于“焚器”,熔煉百兵;
《戰焰兵魂訣》則玄在“焚魂”,淬煉神魂。
三者合一,儼然構成了一條完整而強大的傳承路徑,遠比他的《五焱焚心訣》更為精深、更為徹底。
他的《五焱焚心訣》,是以五種異火為錘,將自身當作法寶胚胎般反復鍛打,追求肉身不壞,堅不可摧。
而眼前這三部合一之法,野心更大——它不僅同樣以異火為基,更要求在每一次關鍵突破時,熔毀一件精心培育的本命法器乃至法寶,萃取其最精華的本源之力滋養火種,再借火種反哺異火,循環往復,最終目的竟是直達神魂本質的淬煉與升華!
相較之下,他那曾引以為傲的《五焱焚心訣》,竟像是一個簡化而殘缺的摹本,只得了“焚身”的皮毛,失了“焚器”的精髓,更缺了“焚魂”的終極奧義。
“這…這怎麼可能?!”
楊雲天心神劇震,思緒如潮水般翻涌難平。
《五焱焚心訣》于他而言,絕非僅僅是一部功法,它承載著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關聯著一個被他深埋心底的身影——方陸。
是方陸,將這部功法親手傳授于他;是方陸,帶著他踏遍秘境,尋覓煉化那珍貴火種;同樣也是方陸,在最後生死關頭,毅然犧牲自身,為他搏得一線生機……
據方陸所言,這部《五焱焚心訣》,乃是其族中前輩高人,自一部更為古老神秘、威能浩瀚的煉器聖法中所悟,簡化脫胎而來。
那麼,腳下這片土地,這個同樣姓“方”的家族,與方陸究竟有何淵源?
為何二者看似隔絕萬里,毫無瓜葛,可冥冥之中,楊雲天卻有一種強烈的直覺——方陸,必定出身于此!
這里,會是方陸魂牽夢縈的故鄉嗎?
同樣是靈氣稀薄如斯,同樣受困于築基後期的無形枷鎖,連傳承的功法都與方陸所述的那部聖法有著千絲萬縷、難以割舍的聯系……世間怎會有如此多的巧合?
這其中必然存在著某種尚未被揭示的深刻關聯!
然而,若真如此,為何他在方家從未听聞過任何關于“方陸”的只言片語?
方家的族譜、傳說、乃至老人口中,都尋不到這個本應驚才絕艷的名字留下的半分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