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臘月,飛雪連天。
韓王治下華陽郡州府,天安城城隍廟外。
天色已暗,廟門外的台階下有個小乞丐,正縮坐在草墊子上喝著燒酒,大口啃著燒雞,偶爾瞅兩眼正在廟前廣場上拆戲台的梨園雜役。
那絕非是一種羨慕的眼神,而是自鳴得意。
有燒酒喝,有燒雞吃,還不用干活,天底下幾時有這等好事?
偏偏被我小腰果給撞上了,給仙師當差,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一個人享福不仗義,帶著大伙兒享福才是真享福,小腰果攢弄了二十三個討飯的伙伴一起享福,一時間成為眾人的英雄。
這也是小腰果平生最值得炫耀的本事。
話說這大戲已經連唱了三日,大家伙兒好酒、燒雞和大肥肉也連吃了三天,今日算是最後一晚,守到寅時初刻,便大功告成。
小腰果和他的伙伴們散落在城隍廟四周,台階下,街角邊、樹坑里,什麼地方都有,有的離廟門遠,有的就貼在牆根下坐著,不自覺的便把城隍廟圍了一個圈。
仙師有幾個奇怪的要求,坐定了位置便不要亂跑,吃喝隨意,更不能亂竄結伙湊在一起吹牛,每人發了一件紅色兜襠褲,穿在里面,被破衣爛衫遮掩著,也看不出來,卻挺暖和。
還有一個硬性要求,每一個參與吃喝的小家伙,必須是童男子。
撒謊是瞞不住的,必須要給仙師一一看過。
如此,能說會道的小腰果城南城北的跑了整整兩天,才把人數湊夠。
仙師還有最為關鍵的一個交代,入夜後,尤其是丑時以後,無論城隍廟發生了什麼事情,大伙眼里看到了什麼奇怪可怕的東西,都莫管莫問,只管吃喝,最好把自己灌醉。
這個要求也很古怪,仙師交代的時候,眼神也是最嚴厲的,嚴厲到幾個伙伴看上一眼都渾身打了個寒戰。
但拍著胸脯說話,仙師給的燒酒是這輩子最好喝的酒,當然只是小腰果這般想,他們當中絕大多數小叫花,恐怕這輩子也就喝過這一回酒,所以每天都能把自己灌醉。
這醉了的滋味才叫舒服,渾身暖烘烘的,睡覺也十分香甜,若是平常沒干太齷齪的事兒,還能做一場發財的美夢。
今日,小腰果也睡著了,他把一壇子酒喝干了,那豬頭肉也好吃。
雪夜,狂風怒號。
但這些醉了的孩子們睡的很香甜,有燒酒的保護,就算在這狂風暴雪中睡覺,也不會有任何問題。
城隍廟的大門緊閉,但廟內燈火通明,有人為天安城的城隍老爺的誕辰獻祭,開請神儀式,連唱三天大戲。
請神儀式本應有盛大的巡游活動,但沒有,不但今年沒有,天安城已經連續五六年沒有巡游活動了,因為城隍廟早就衰敗,香火寥寥無人打理。
天安城經過戰火破壞後,便是這個樣子,民間傳聞,城隍老爺怕是不在廟中了,不再庇佑這方百姓,否則哪兒來的那麼多災荒?不是打仗,就是瘟疫,前年還被大水給淹了,民不聊生。
州府老爺也像走馬燈一般換的勤,往往來了不到半年就戰死了,或者跑路了,再不就是魏人佔城,凶神惡煞的兵卒在滿城 ,誰有閑心思去管城隍廟?
自去年夏,韓王的玄甲軍打跑了魏人,便委派了一任新的州府老爺,天安城才算真正脫離戰火,城內所剩不多的老百姓才知道韓國滅亡了。
亡就亡吧,日子還不是一樣的過?
新來的州府老爺人不錯,甭管嘴上如何吹牛放屁,多少給百姓弄了些糧食救濟,以幫助那些困難的人度過青黃不接的艱難時候。
沒多久,官府還出面開了間醫館,遏制瘟疫,為人治病不用花銀錢,百姓們這才開始念叨韓王的好。
州府老爺很有意思,居然還掏了銀錢請先生,重新啟用那些廢棄的學堂,讓娃娃們讀書念字,也不要錢。
天安城的日子忽然就好了起來,每天都有逃難出去的人們返回家園,也有更多的、不知從何處來的災民涌入天安城。
死寂安靜的天安城越來越熱鬧,卻也越來越混亂,因為窮,因為饑餓,州府老爺的能力實在有限,宰了一圈大戶後就再也沒有銀錢賑濟粥飯了。
但不知從何時起,這位大老爺忽然弄來了一筆銀錢,開始修繕荒廢已久的城隍廟,重塑城隍爺的金身,于是有些不明就里的流民便開始張嘴唾罵,沒錢布施粥飯,為何有錢修這些沒用的東西?
“前日里官衙貼了告示,征召力役,修城圍、修城隍廟,只要有把子力氣,每日能掙六個銅板,填飽肚子沒問題吧?老兄為何不去?而是在街頭謾罵?”
“老子不識字,你待怎樣?”那領頭罵人的家伙狠狠的瞪了一眼說話的漢子,吐了口濃痰轉身就走。
歷時一個月,城隍廟修繕一新,正好趕上了城隍爺寧世成的生辰,有豪客擲了大把銀錢為城隍老爺慶生,三牲六畜,開粥場布施,請有名的春雪榮班子搭台唱戲。
頹廢了數年的城隍廟香火一下子旺了起來。
只是缺少了城隍出巡這一項,有傳聞說,重塑的城隍爺金身需要有一個回神儀式,須在第三日夜舉行,需要陰司觀禮,生人勿近。
具體的時辰便是今夜丑時。
戲台子拆完後,城隍廟四周頓時冷清下來,除了少數的流民乞丐,幾乎再也見不到其他人影,膽小的人們早早就躲回家了。
正殿內,城隍爺的塑像頗顯威儀,香火繚繞間,其眉眼似乎緩緩張開了,殿外風雪交加,殿內卻暖意融融。
一道虛影緩緩自外面的風雪中飄來,在殿門口駐足後,舉目張望。
虛影面容模糊,但與塑像頗有幾分神似,看了幾眼後,虛影甚是滿意,于是正了正衣冠,便大踏步前行,走到香案前凝視著塑像,不由的嘆了口氣,縱身一躍沒入塑像中。
此時,外面的風雪忽然小了,而香案下的蒲團上忽然多了一個人坐在上面,此人一身灰袍,長發披肩,盤腿而坐,一把斷刀橫躺在腿間。
“便是你?”城隍爺突然開口說話了。
“是我。”
“你如何知道呼喚我歸來的方法?”
“重塑金身,是為回神,作為證位的真神,上天賦予他破除一切障眼羈絆的神力。”
“你居然用羈絆一詞?”城隍爺的語氣頗為玩味。
“難不成用迷戀?或者扣押?”
“好大的口氣,你可知得罪陰司的下場?”城隍老爺大怒。
“我只知大道之上,是為天意。”
“好一個是為天意!你究竟是何人?”
“此間韓王,鄭九。”灰袍人手扶斷刀,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