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柱之中,有點點星輝流轉,有道韻符文沉浮。
雲雪霽沐浴在光柱之中,青衣無風自動,銀發輕揚。
他周身散發著朦朧的光暈,面容在光輝映照下愈發顯得清俊絕倫,淡漠出塵。
這一刻,他更像是一位降臨凡塵、偶然駐足的神只,即將回歸屬于他的國度。
在場所有人,無論敵我,皆被這神跡般的一幕震撼得無以復加。
許多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甚至生出一種想要頂禮膜拜的沖動。
雲雪霽的身體開始緩緩上升,朝著光柱的源頭,朝著那不可知的天外天飛去。
魏無羨怔怔地看著他越升越高,看著那身影在光柱中逐漸變得有些模糊,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慌和失落驟然攫住了他的心髒。
仿佛有什麼極其重要的東西,正在從他生命中被硬生生抽離。
還有那種源自靈魂深處的熟悉感,那種刻骨銘心的依賴與敬慕,絕不會錯!
在那道身影即將徹底融入光柱頂端、消失于天際的剎那,魏無羨胸腔中積壓的情感如同火山般噴涌而出,沖破了所有的遲疑和桎梏,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朝著那片絢爛的光,嘶聲喊出了那個在心底醞釀了許久許久的稱呼
“師尊——!!”
這一聲呼喊,石破天驚,穿透了雲霄,回蕩在寂靜的不夜天城廣場上空。
所有人都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看向魏無羨。
藍忘機瞳孔驟縮。
江澄猛地轉頭,眼中滿是驚愕。
孟瑤和薛洋也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情。
師尊?
魏無羨的師尊?
雲雪霽?
這……這怎麼可能?!
然而,那道即將徹底消失的光柱,似乎因為這一聲呼喊而微微滯了一瞬。
光柱之中,已經幾乎看不清形體的雲雪霽,似乎……
極輕極輕地回了一下頭,目光穿透了遙遠的距離,最後一次落在了那個黑衣少年的身上。
那目光,依舊淡然,卻仿佛蘊含了千言萬語,有一絲了然的欣慰,有一抹極淡的牽掛,最終,都化為了無聲的告別。
下一刻,光柱驟然收縮,瞬間消失在蒼穹之上,無影無蹤。
天空恢復了原狀,仿佛剛才那神跡般的一幕從未發生。
只有廣場上呆立的眾人,以及魏無羨那一聲仿佛用盡了所有力氣的“師尊”余音,證明著那位宛若神明的青衣男子,曾經來過,又悄然離去。
琉璃宮,靜蘭苑。
時光仿佛在這里凝固,又無聲地翻轉了五個春秋。
窗外的蘭草枯了又榮,紗幔依舊如雪,只是少了那個倚在榻上翻閱書卷、或是于晨曦中在窗外笑著看著屋里的青衣身影。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寂靜,唯有清淺的呼吸聲,證明著榻上之人依舊維系著生命的脈絡。
雲雪霽靜靜地躺在那里,銀發鋪散在素色的枕上,面容安寧,膚色是常年不見日光的剔透白皙,長睫低垂,掩去了那雙湛藍色的眼眸。
他仿佛只是沉入了一場過于漫長的夢境,周身散發著一種疏離而純淨的氣息。
最初的那段時日,孟瑤對雲雪霽是否會醒來是堅信不疑的。
他每日都會在雲雪霽床前不遠處處理宮務,又或是坐在床榻邊的繡墩上,向床上之人細細稟報宮中事務,仙門動向,或是說些閑話。
他會用溫熱的濕巾小心翼翼地為雲雪霽擦拭手指,整理衣襟,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稀世珍寶。
“師尊,今日仙門幾位家主前來議事,對溫氏殘余勢力的處置仍有分歧,不過無妨,瑤兒已心中有數。”
“師尊,大師兄和藍二公子又來探望您了,他們很是掛念。”
“師尊,院角的蘭草又發新芽了,您曾說那品種稀有,待您醒來,定要一同觀賞……”
他的聲音溫和,帶著一如既往的恭敬,眼底卻藏著不易察覺的期盼。
他總覺得,下一刻,那雙緊閉的眼眸便會睜開,用那淡然又包容的目光看著他,或許還會輕輕應一聲“嗯”。
然而,日升月落,斗轉星移。
一天,兩天……
一個月,兩個月……
一年,兩年……
希望如同被細沙逐漸掩埋的火種,光芒日益微弱。
靜蘭苑的寂靜從最初的寧和,慢慢染上了一層沉重的底色。
孟瑤每日行為近乎刻板,稟報的內容從未間斷,只是語氣中的那份期盼,漸漸被一種深植于骨髓的執著所取代。
雲雪霽沒有醒來。
一天也沒有。
在這漫長的五年里,外界已是天翻地覆。
岐山溫氏的覆滅是意料之中的結局。
失去了溫若寒這個最強支柱,又因往日暴行積怨已深,溫氏這座龐然大物在仙門百家的聯合清算下,迅速土崩瓦解。
而給予溫氏最後、也是最致命一擊的,正是孟瑤。
那是在雲雪霽昏睡後的第二年,仙門聯軍攻上岐山。
在烈焰與喊殺聲中,孟瑤找到了溫若寒。
彼時的溫若寒,因修煉邪功而力量暴漲,卻也心性大變,愈發狂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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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惡戰在不夜天的大殿前展開。
沒有人想到,那個平日里總是溫文爾雅、笑容和煦的孟瑤,執劍時竟有如此凌厲駭人的氣勢。
他的劍光不再僅僅是琉璃宮一脈的清澈縹緲,更融入了某種決絕的、一往無前的銳利。
他的修為進展快得超乎所有人想象,那是無數個不眠之夜,在寂靜的修煉室中,靠著難以想象的毅力與某種近乎絕望的渴望,一點點錘煉積累而來。
最終,在眾人驚駭的目光中,孟瑤的劍穿透了溫若寒的護體罡氣,精準地刺入了他的心髒。
溫若寒倒下時,眼中還殘留著難以置信的驚愕,或許至死都不明白,這個年紀輕輕的少年,體內為何會爆發出如此可怕的力量。
溫若寒伏誅,岐山溫氏徹底成為歷史。
仙門需要新的秩序,也需要新的領袖。
孟瑤,這個手刃溫若寒、出身寒微(後來大家都知曉他乃金光善之子,其母曾經為一介娼妓,但他因由雲雪霽親自撫養教導並指定為繼承人)、在清算溫氏過程中展現出卓越手腕與公正(至少表面如此)的他,直接越過了那個最想成為下一任仙督的金光善,成為了眾望所歸的人選。
在雲雪霽昏睡的第三年,年僅十八歲的孟瑤,在一片或真心或假意的擁戴聲中,繼任了琉璃宮宮主之位,同時被推舉為仙門百家的仙督。
登位那日,他身著繁復華麗的宮主禮服,接受萬修朝拜。
禮冠繁華典雅,卻依舊遮擋不住他過于年輕卻已不見稚氣的面容。
他站在高高的祭台上,俯瞰下方黑壓壓的人群,心中卻沒有半分喜悅,只有一片冰冷的空曠。
他下意識地望向靜蘭苑的方向,那里,是他所有努力與掙扎的終點。
可……
這份喜悅,他只想與自己的師尊獨享。
可就是這麼一個小小的願望,他都滿足不了。
關于溫氏殘余的處理,孟瑤展現出了與他年齡不符的果決與……一絲罕見的“徇私”。
他力排眾議,以“醫術仁心,未參與溫氏暴行”為由,強硬地保下了溫情一脈。
此舉自然引來不少非議,但孟瑤以仙督之權,一力壓下。
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並非全然出于公義。
他記得,在很多年前,雲雪霽曾看著遠方,輕聲道,“岐山溫氏,烈火烹油,終非長久。唯那溫情一脈,懸壺濟世,心性純良,可惜了。”
那時他侍立在側,將這句話默默記在了心里。
如今,他有了能力,便做了這件事,仿佛完成一個雲雪霽未竟的囑托,一種微妙的慰藉。
他將溫情一脈安置在琉璃宮勢力範圍內,劃出專門的區域供其居住行醫,但明令禁止他們隨意離開,形同軟禁,卻也了庇護。
溫情與溫寧姐弟,經歷了家族巨變,對此安排並無怨言,反而對孟瑤存了滿滿的感激。
至少,他們活了下來,保留下了家族血脈的傳承。
時光繼續流淌。
雲雪霽昏睡的第三年,還發生了一樁喜事——魏無羨與藍忘機成婚了。
原本,他們是執意要等到雲雪霽醒來,由他見證這最重要的時刻。
魏無羨甚至無數次在靜蘭苑榻前念叨,“師尊,您可得快點醒啊,不然我和藍湛的敬禮茶您都要喝不上了。”
藍忘機雖沉默寡言,但每次前來,凝視雲雪霽的目光中也帶著同樣的期盼。
可是,等待遙遙無期。
姑甦藍氏的藍啟仁老先生,雖古板卻也通人情,見兩個小輩情深義重,不忍他們無限期地等下去,便與已是仙督的孟瑤商議。
孟瑤思忖良久,終是點頭。
他親自前往靜蘭苑,對著沉睡的雲雪霽輕聲稟告,“宮主,大師兄與藍二公子情意深重,佳期已定,之前已經拖過兩回了,如今……不宜再拖。瑤兒與藍老先生商議,將于今歲六月為他們主持婚禮。想必……最疼愛大師兄的您也是樂見其成的。”
那一場婚禮辦得極為盛大,既是姑甦藍氏與琉璃宮雲雪霽親傳弟子的聯姻,也是戰後仙門第一樁大喜事,沖淡了幾分肅殺之氣。
魏無羨一身紅衣,明媚張揚依舊,笑容卻比往日多了幾分沉靜的幸福感。
藍忘機素衣染緋,清冷的面容上冰雪消融,眼底是藏不住的溫柔。
婚禮上,孟瑤以仙督和魏無羨師弟的身份坐在高堂之位之一,微笑著接受新人的敬酒。
他看著魏無羨與藍忘機交拜的身影,看著滿堂的賓客與喧囂,心中那份空曠感卻愈發清晰。
他想,若是師尊在,該有多好。
這滿堂的榮耀與喜慶,若沒有那個人一同見證,于他而言,終究缺了最核心的意義。
婚後的魏無羨和藍忘機,依舊時常來琉璃宮探望。
魏無羨會像從前一樣,在雲雪霽榻前絮絮叨叨說著婚後的趣事,抱怨藍氏家規,分享與藍忘機夜獵的見聞。
藍忘機則會在靜室外的庭院里,默默撫上一曲《清心音》或《洗華》,琴聲悠遠,帶著祈願與安撫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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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人都在期待雲雪霽的醒來。
而孟瑤自己,在這五年里,幾乎將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兩件事上處理仙門事務,以及提升修為。
仙督之位事務繁雜,各方勢力盤根錯節,平衡利益、裁決糾紛、推動新政……無一不需要耗費心力。
孟瑤做得極好,他心思縝密,手段圓融,恩威並施,短短幾年,便將仙門秩序整頓得井井有條,威望日隆。
沒有人再敢因他的年齡而輕視他。
但所有這些,似乎都只是為了另一件事鋪墊——喚醒雲雪霽。
他翻閱了琉璃宮乃至整個仙門所能找到的所有古籍秘典,探尋一切可能與靈魂沉睡、異界牽引、神力消耗過度相關的記載。
他嘗試過無數方法,尋來各種天材地寶、安魂定魄的奇物,甚至嘗試過去請抱山散人,卻都收效甚微。
最終,他將希望寄托在了自身的修為上。
他有一種模糊的直覺,當他的力量強大到一定程度,或許能觸及那層將雲雪霽與這個世界隔離開的無形屏障,或許能足夠的能量,引導那迷失在未知之處的雲雪霽的意識回歸。
于是,修煉成了他除了處理公務之外的全部。
琉璃宮深處的玉清池,成了他待得最久的地方。
那里的靈氣因他常年累月的汲取和錘煉,幾乎凝成了實質。
他摒棄了所有的雜念和享樂,將時間壓縮到了極致,近乎自虐般地壓榨著自己的潛能。
凝元境、通玄境、化霄境……他的境界以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突破,甚至超過了魏無羨。
每一次破境帶來的力量暴漲,都伴隨著巨大的風險,心魔劫、雷劫……
他一次次在生死邊緣掙扎,憑借的,便是腦海中那抹永不褪色的青色身影,是那句無聲的執著——他要他醒來。
五年。
僅僅五年。
當仙門中絕大多數的同齡人還在金丹、元嬰期徘徊時,孟瑤已悄然踏入了無數修士終其一生也難以企及的境界——劫滅境中期。
(境界不同的原因是功法的不同。)
(普通人的修為境界為:練氣、築基、金丹、元嬰、化神、煉虛、合體、大乘。)
當他出關之時,周身氣息內斂,卻自有一種淵𦨴岳峙的威儀,目光開闔間,神光湛然,卻又深不見底。
他立于琉璃宮之巔,感受著體內澎湃如海、足以移山倒海的力量,于這凡塵世間,除卻那神秘莫測的抱山散人與沉睡的雲雪霽,確已再無對手。
當他再次步入靜蘭苑,站在那依舊沉睡的榻前時,那股足以傲視群倫的力量,卻仿佛擊在了空處。
他緩緩伸出手,指尖在即將觸踫到雲雪霽臉頰時停下,只是極輕地拂過那一縷垂落的銀發。
力量有了,可喚醒的方法呢?
那層看不見的隔膜依舊存在,他終究是觸踫不到最深處的核心。
孟瑤閉上眼,依偎在雲雪霽懷里,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帶著庭院里的蘭草與雲雪霽身上特有蓮香混雜的氣息。
再睜開時,眼底是沉澱了五年的執念與一絲幾不可察的疲憊。
“阿霽……我這麼叫你,你會怪我嗎?”他低聲呢喃,聲音在寂靜的室內顯得格外清晰,“瑤兒已經……很強了。可……您還要再睡多久呢?”
窗外,月色如水,悄然漫過窗欞,將榻上沉睡之人與榻邊靜立之人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五年的時光,改變了太多,唯一不變的,是這靜蘭苑中永恆的等待,與那份深埋于少年仙督心中,日益沉重、卻也日益堅定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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