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洪振國和李煜雖然走進了同一個學堂,卻沒有相認
李煜在周先生的課上提出自己的疑問,卻遭先生斥責
她回到家,把自己在學堂里發生的一切,告訴了她娘田雲翠,田潤翠卻塞給她一塊玉佩,讓她保護好自己,並靜觀其變
晚上,李煜睡得很不安穩,她夢見周先生站在黑龍山的山口,身後跟著好多好多的暗影,像一條條黑色的小蛇,纏得他動彈不得
先生的眼楮變得全黑,沒有一點白,正幽幽地盯著她笑
夜色如墨,潑灑在青瓦錯落的鎮子上空,李煜躺在吱呀作響的木床上,鼻尖還縈繞著養母田雲翠晚飯時熬的玉米糊糊的香氣,可腦海里卻翻涌的是他傍晚坐在灶棚前說的那些關于暗影的話
“那東西啊,不是鬼,也不是怪。”田雲翠往灶膛里添了把干柴,火光映著她眼角的皺紋,忽明忽暗
“老輩人說是從九天之外的裂縫里落下來的影子,專門跟著心里頭有空缺的人。”
她神秘地望了一下李煜,“你要是總想著沒有得到的東西,或者是藏著不敢說的愧悔,它就能順著那點念想,像藤蔓似的纏上來。”
灶膛里的火光漸漸弱下去,最後一縷柴煙從煙囪里鑽出來,在暮色里打了個旋兒就散了
田雲翠用圍裙擦著手,眼角的皺紋里還粘著點灶灰。她看李煜把最後一只粗瓷碗摞在灶台上,忽然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你記著,影子太長的時候,千萬別回頭。”
李煜正用布巾擦灶台的手,頓了頓,木窗外的天色已經近成了靛藍,院子里那棵老榆樹的影子斜斜地趴在地上,像條沉默的蛇
她往灶台里看了一眼,余燼還在明明滅滅,把養母的臉映得忽暗忽亮
“娘說的是啥?”她把布巾搭在晾衣繩上,水珠順著繩結滴在青磚地上,暈開一小片深色
田雲翠往灶膛里塞了把濕柴,嗆得她咳嗽了兩聲
“老輩子傳下來的講究是那暗影啊,專挑月亮不圓的晚上出來。
“你要是總盯著自己的影子走,它就能順著腳脖子纏上來。”
他用燒火棍撥了撥灰燼,火星子濺起來,照亮她r眼底的憂色。“前清時候有個貨郎總惦記著村里的寡婦,夜里走山路回家,影子越拖越長,最後……”
“最後咋了?”李煜追問,後背忽然有點發緊
“最後被暗影拖進山溝里,第二天只找到一只鞋。”田雲翠把燒火棍往地上一擱,火星子落了滿地
“人心里頭要是揣著解不開的疙瘩,就容易被那東西纏上。”
李煜沒再說話,她知道養母說的疙瘩指的是什麼。自打她記事起,枕邊就壓著一塊洗得發白的綢布,上面繡著半朵殘梅,針腳細密得不像鄉下人的手藝
田雲翠說,從蘆葦叢里撿來時,這布就裹著她,除此之外再無長物。她這些年,總在想親爹是不是被什麼暗影纏上了
夜漸漸深了,李煜躺在吱呀作響的木床上,听著窗外蟲鳴此起彼伏。月光從窗欞的破洞里鑽進來,在床板上吐下細碎的銀斑,像水撒了把碎銀子
她翻了個身,忽然覺得眼皮沉得厲害,像是被人用浸了水的棉絮捂住了眼
在睜眼時,耳朵里的蟲鳴全沒了,腳下踩著的不是硬邦邦的床板,是軟乎乎的雲,涼絲絲的白氣順著草鞋縫往腳心里鑽
她驚得低頭,看見自己的褲腳沾著層細碎的霜,像撒了把鹽,四周是望不到邊的雲海,往上看是破翻了墨汁似的夜空,星星眯著能接住人的目光,亮得閃眼
“你也來了?”
沙啞的聲音自身側響起,李煜猛地轉頭,看見雲團上站著個高瘦的少年,粗布短褂的袖口磨出了毛邊,正是周先生學堂里總坐在最後排的洪振國
這人平時悶得像塊石頭,上課總盯著窗外的老槐樹。可上次李煜被鎮上的王二麻子堵在巷口,是他攥了根斷了的扁擔沖過來,手臂被劃了一道血口子,還硬著脖子說,“我娘說見了欺負人的人不能躲!”
“你怎麼在這兒?”李煜的聲音有點發飆,像被風吹著似的
洪振國沒搭話,只是抬起右手。李煜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心也握著東西,一顆鴿子蛋大的珠子,透亮得像凍住的月光,正隨著心跳微微發燙
他再看洪振國的手心,赫然是一顆一模一樣的珠子,光紋在表面流轉,像兩條游弋的銀魚
“戒心珠。”洪正國的聲音比平時沉,“我娘說,這珠子能照見人心底的暗影。”
話音剛落,兩個珠子忽然同時亮起來,李煜只覺眼前一白,再睜眼時,腳下的雲海已經變成了灰蒙蒙的街巷
她認出這是鎮上的石板路,可路邊的房子都歪歪扭扭的,像被水泡過的紙糊玩意兒
街上走著些人影,個個低著頭,身後拖著的影子,黑得發稠,在地上扭來扭去,像要診斷什麼
“那就是暗影。”李煜指著個穿藍布衫的婦人,她的影子正順著牆根往別家的院子里鑽
洪振國沒有應聲,他手里的珠子突然劇烈地跳動起來,燙得像塊火炭。李煜還沒反應過來,眼前的景象就變了
火!
鋪天蓋地的火。
熱浪撩得人睜不開眼,木頭炸裂的脆響在耳邊炸開
李煜發現自己站在片火海里頭,腳邊是燒得卷起來的茅草,空氣里飄著一股焦糊味
洪振國就擋在他身前,後背挺得筆直,手里拄著一面刻著花紋的青銅盾,堪堪接住一根掉下來的燃燒的橫梁
“走!”洪振國的聲音裹著煙味,听著有些發悶。他的額頭上全是汗,順著下巴滴在盾牌上,滋啦一聲,化成白氣
李煜想動,可腿像灌了鉛,她看見火舌,已經舔到了洪振國的衣角,那粗布短褂騰地燃起來,可這人愣是沒動,還把盾牌又往前頂了頂
上次在巷口也是這樣。王二麻子的拳頭砸在他背上,他梗著脖子把李煜往後推
“為啥要護著我?”李煜的嗓子像被濃煙嗆住了,聲音嘶啞
洪正國轉過頭,臉上沾著黑灰,眼楮卻亮得驚人
他想說什麼,可剛張開嘴,一根碗口粗的橫梁就帶著火星砸下來。李煜伸手去抓,只撈到一把滾燙的空氣
洪振國猛地從床上彈起來,冷汗順著額角往脖子里流,學舍里還是黑的,能听見隔壁床趙小胖的呼嚕聲,像頭小豬在哼哼
他喘了好一會兒,才發現自己的手心全是汗,黏糊糊的,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
窗外的天泛著魚肚白,老槐樹上的麻雀開始叫了
洪振國坐在床沿,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心,那里空空的,可他總覺得還握著那顆發燙的珠子,連指縫里都留著一股奇異的暖意
“戒心珠?”他喃喃自語,娘確實說過,洪家祖上出過能通九天的人,傳下過兩顆珠子,說是能鎮住人心底的邪祟
他以前只當是哄小孩的故事,可剛才的夢太真了,火的溫度,盾牌的重量,還有李煜那雙驚惶的眼楮,都清晰得像刻在腦子里
他忽然很想見到李煜,想問問她昨晚睡得安不安穩,有沒有夢見一片燒不盡的火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按了下去,他自嘲地笑了笑,扯過粗布巾擦了擦手心的汗,不過是個夢,犯得著這麼當真
可他不知道,此刻鎮子的另一頭的土坯房里,李煜也正坐在床上發怔。她摸了摸自己的手心,那里還留著點若有若無的燙意,像珠子的余溫
田雲翠的咳嗽聲從隔壁傳來,李煜掀開被子下床,推開房門時,正看見養母在院子里喂雞
晨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貼在地上安安靜靜的
“醒了?”田雲翠往雞食盆里撒著糠,“鍋里溫著玉米糊糊。”
李煜“嗯”了一聲,目光落在養母身後的影子上,那影子老老實實的,沒像夢里那樣亂扭,可她想起火海里洪振國的背影,心里還是悶悶的
“娘。”她蹲在井邊打水,“您知道戒心珠不?”
田雲翠撒糠的手頓了頓,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听老輩人提過,說是能闢邪的物件,咋突然問這個?”
“沒啥。”李煜把水倒進缸里,“就昨晚做了個怪夢。”
他沒說夢里的火,也沒說洪振國,有些事像埋在土里的種子,沒發芽的時候,連自己都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學堂里的銅鈴聲老遠就听見了,李煜抱著布包往學堂跑,路過石板橋時,看見洪振國正站在橋那頭,背著個舊布包,腳尖踢著塊小石子
四目相對的瞬間,兩人都愣住了
李煜看見洪振國的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像是沒睡好
洪振國發現李煜的手在微微發抖,攥著布包的指甲都白了
“早!”還是李煜先開了口,聲音有點干澀
“早!”洪振國的聲音也有點沙啞
兩人並肩往學堂走,誰都沒有再說話。石板路上被露水打濕了,踩上去軟軟的
李煜眼角的余光總能瞥見洪振國的手,那只手臂上還有道淺淺的疤,是上次幫他打架時劃的
周先生拿著戒尺走進來時,兩人正對著課本發呆
老先生用戒指敲了敲講台,“今日講《論語》,都打起精神來。”
李煜低下頭,眼楮卻盯著課本上“三人行,必有我師。”那行字。她想起夢里雲端上的兩顆珠子,忽然覺得“同行”這兩個字比平時沉得多
洪振國也沒听進去,他的心思全在手心的汗上,那汗又冒出來了,把課本的角都浸濕了一小塊
他偷偷抬眼,看見李煜的肩膀微微聳著,像只受驚的小獸
下課鈴一響,洪振國幾乎是立刻站了起來,李煜也跟著起身。兩人一前一後走到學堂後的老槐樹下,樹影婆娑,把兩人的影子攪在一塊兒
“你昨天晚上……”
“我夢見……”
又是同時開口,洪振國撓了撓頭,“你先說。”
李煜深吸一口氣,槐樹葉的清香鑽進鼻腔里,讓她鎮定了一些,“我夢見在雲彩上,手里攥著一顆珠子,你也在,手里也有一顆一樣的。”
洪振國猛地睜大了眼楮,喉結動了動,“我還夢見一片火海之中,我舉著個盾牌,你在我身後。”
風從樹椏間鑽過,沙沙地響,兩人都沒有說話,可心里卻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咚咚”直跳。原來那不是一個人的夢,是兩個人的
“這到底是咋回事?”李煜的聲音發顫
洪振國蹲在地上,用手指在泥地上畫著什麼,“我娘說,我們洪家祖上跟一些稀奇物件有關。”
他沒說族譜,也沒說界門,有些事太離奇,連自己都覺得像胡話
李煜也蹲下來,看著他指尖畫的圓圈,“我娘說,暗影會纏上心里有疙瘩的人。”
“那你心里有啥疙瘩?”洪振國抬頭看著他,眼神亮亮的
李煜的臉騰的紅了,她想起那塊繡著半朵梅的綢布,想起夢里沒說完話的親爹娘,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一個字
洪振國也沒再追問,他從地上撿起一片槐樹葉,放在指尖轉著,“我娘說,有些夢,是老天爺在說話。”
“那老天爺說啥了?”李煜問
“不知道。”洪振國把樹葉舉起來,陽光透過葉紋照在他臉上,“但我覺得,它想讓我們一起做一件事情。”
放學時,洪振國拽住了李煜的胳膊,“明天不上課,等下你去跟你爹說一下,明天跟我去我家一趟。我家住在江北的雲州小城,從烏鎮坐運河的船可以直達。”
李煜愣了一下,“去你家?”
“我娘說不定知道一些啥。”洪振國的眼楮很亮,“我娘懂得很多老理兒。”
李煜沒有推辭,“我爹雖是教書的,但很執拗,他可比周老師有學問。專教那些大孩子。”
兩人順著田埂往鎮子的運河碼頭走,夕陽把稻穗染成了金紅色,風一吹,像一片起伏的浪
李煜看見洪正國的影子在田埂上蹦蹦跳跳,忽然想起田雲翠說的影子太長,別回頭,忍不住笑了笑
“你笑啥?”洪振國回頭看著她
“沒啥。”李煜指著他的影子,“你看他跳得歡實。”
洪振國低頭看了看,也笑了,“它平時可不是這樣的喲!”
兩人一路歡笑,不知不覺來到了“洪記鐵匠鋪”
洪澤先看著兒子領著個小姑娘回家,嘴都咧到了耳背上。唐連枝老遠就迎了上來,摟著兒子親了親
“娘,這是李煜。”洪振國把李煜往前推了推,“這就是我跟您說過的那個同學。”
唐蓮芝的目光落在了李煜身上,那雙眼楮很溫和,卻像能看透人心似的
她笑了笑,“早就听說過你,振國回來時總提起你,我就叮囑振國,讓他帶你來我家玩玩。”
李煜的臉又紅了,他可沒听說洪振國提起過自己
這第一次相見,他們會聊些什麼呢?我們下一章再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