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博的門縫里漏不出半點光,像一塊合上的碑。
安特最終沒敲門,轉身回房。
他躺上床,連靴子都沒脫,盯著天花板,直到天色慢慢變黑。
次日。
晨光透進百葉窗,被切成慘白的薄片,落在安特臉上。
他睜開眼,第一反應是確認腦海——死寂。
沒有突兀的嘲諷,也沒有銀鈴似的笑罵,沒有任何聲音。
安特抬手,指節發出細微卻勁道的脆響,那是“全盛”二字的注腳。
隔壁傳來門軸的吱呀聲,勞博起床了。
腳步聲比平時沉,像拖著未卸的甲冑。
該死!勞博平時從來不會起這麼早!
安特猛地從床上彈起,沖向屋門。
打開屋門,勞博已經從二樓跳到樓下“我出去逛逛,午飯前回。”
他披上風衣,把領子豎到最高,遮住半張臉,推開門。
“等等我,一塊去。”
門軸剛被勞博推開一半,冷風夾著枯葉卷進來,安特的聲音便追了上去。
于是,清晨的街道同時被兩雙靴子的聲音踏響。
街道覆著薄霜,靴底碾過去,發出細碎的裂聲。
烤面包的甜與魚類的腥混合在空氣中,遠處,鐘樓的尖頂刺穿晨霧,鐵鴉在風中搖晃,發出干澀的啼叫。
兩人漫無目的地走,經過面包房、舊書店、噴水池,直到,
“號外!號外!首席市政官布魯圖斯•阿喀琉斯•克勞塞維茨、副首席市政官阿爾杰農•霍桑•布萊克伍德、首席之女卡珊德拉•範妮•克勞塞維茨因貪污受賄,濫用職權, 非法批準征收、征用、佔用土地,侵犯公民人身權利,與昨夜被武神殿依法行使絞刑,財產全部充公!”
十二三歲的瘦小男孩把《武神城晨報》舉得老高,帽檐下沾著墨跡的臉被晨光映得發亮。
“號外!號外!市政專員維克托•艾森豪爾特將出任新的首席市政官,于今天上午十點在市政廳宣誓入職!”
得益于剛搬來時和附近的街坊鄰居拉好關系,安特認識這個報童,他叫喬伊•沃克。
舊氈帽扣在亂發上,成人舊外套拖到膝蓋,腰間布包晃著剩余報紙。
鞋尖破了洞,露出凍得發紫的趾頭。
喬伊的父親是工坊的一名普通工人,母親是一位洗衣婦,他的收入也是家里的生活來源之一。
對了,忘了說明,報童是獨立承包商,自己買報紙,賣不掉不能退,收入全靠提成,戰歌街是他每天守著的地盤。
“喬伊,給我來一份!”
安特在十步外就揚起手。
男孩像被線拽了一下,立刻穿過晨起的行人,靴跟啪嗒啪嗒敲在石板路上。
“早上好,威爾遜先生!”他把卷得緊緊的《武神城晨報》雙手遞上,指尖仍沾著未干的油墨,“一銅珍珠。”
昨天剛剛從武神殿弄來一大筆錢,額……弄來一大筆活動資金的安特有心照顧這個家庭貧困的小男孩,他從口袋里摸出一枚銀海螺,放到喬伊掌心。
喬伊皺起鼻子,為難地掂了掂那枚硬幣“先生,我得找您九十九枚銅珍珠,可兜里只有二十來枚……”
“留著吧。”安特把手插回口袋,笑得像剛領了聖俸的牧師,“從明天開始,你每天早上八點之前,把一份折得整整齊齊的晨報送到我事務所門口,一個月算一銀海螺,這是提前給你的報酬。”
喬伊愣了半秒,帽檐下的眼楮倏地睜大“真、真的?一個月一銀海螺?”
“你不會覺得我會騙你吧?”安特用下巴點點他攥著的銀海螺,“錢你已經收下了,明天見,沃克郵差。”
說完,安特轉身離開。
喬伊看著安特的背影,腳跟並攏,沖他敬了個不太標準的軍禮“八點之前,查爾斯事務所……”
《武神城晨報》是武神城中唯一獲準發聲的紙。
它的版頭從不印“官方”二字,卻無人敢質疑其血統︰紙張由市政廳直屬的第三造紙廠壓制,印刷是由市政廳直屬的第二印刷廠印刷。
黎明前,報紙就已經印刷好;七點整,士兵把報紙直投至各區分發點——報童們在那里排成縱隊,像接受軍需補給的小兵。
任何私人若膽敢私印小報,第一次查封機台,第二次連人帶鉛字沉入城外大海。于是,作為武神城的唯一報紙,《武神城晨報》上的信息包含城邦的方方面面。
邊走邊看,《武神城晨報》用了一整版報道前)首席市政廳一家的罪證,第二頁則是新首席的上任以及他的個人資料主要是曾經的政績)。
“威爾遜先生?”
走著走著,熟悉的女聲從背後響起,勞博不可察覺的愣了一下。
安特回過頭,雷微娜仍是把自己包裹在一身黑衣中,她深深的彎下腰“謝謝你們。”
安特看向勞博,勞博的表情有些復雜。
勞博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做,一切都發生的太快了,他還沉浸在那美好的幻想中,可接下來的現實卻給了他狠狠的一巴掌。
“非常感謝你們。”雷微娜直起腰,她的身份注定她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拋頭露面,因此,安特也看不到她的具體表情。
不過……
安特眯起眼“這里說話不方便,跟我回事務所談談?”
不過,昨天她才剛剛找完,到了晚上阿爾杰農就被武神殿處理了?!還是拖家帶口的那種!
以雷微娜的聰明才智心機)……不,不用說她,哪怕是一頭豬,也該察覺到有些不對勁吧?
她為什麼還敢來?難道說?迷惑住了勞博,這讓她覺得自己也能迷惑住安特?
“榮幸之至。”
雷微娜側身讓開半步,黑呢斗篷在半空劃出無聲的弧。
鞋跟叩擊石板,一聲脆響,清脆的像給獵物上鎖。
至于誰是獵物?
安特在心中冷笑。
事務所距離這里沒多遠,靴子踩過舊石板,只發出五分鐘的回聲。
安特掏出鑰匙,打開房門“請進,德維羅小姐。”
他側身,讓出幽暗的門洞,燈繩垂在門檻上方,像一條等著被誰拉下的絞索。
雷微娜抬腳便邁過門檻,步子穩穩當當,仿佛這棟事務所是她另一處早已住慣的別館。
進入事務所後,她隨手解開頸間銀扣,黑斗篷順著肩膀滑落。
斗篷之下,高腰的深石榴紅呢料長裙。
裙身自膝下開始收攏,外罩同色系短斗篷式披肩,邊緣滾著細金絲;領口與袖口翻出雪白的喬其紗褶邊,紗上壓著極細的機織花紋;腰際束一條銅色窄幅束腰,銅扣鑄成齒輪與薔薇交疊的紋樣,展現出縴細的腰身;裙擺隨步幅蕩起,露出底下白色羊毛長襪與圓頭低跟摩洛哥皮鞋,鞋尖綴一粒低調的小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