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成都,天色是鉛塊般的灰沉。
沒有爆竹聲,沒有孩童嬉鬧,只有濕冷的、仿佛能滲透骨髓的寒意,無聲地籠罩著西部戰區總醫院神經外科大樓。
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那永不消散的、刺鼻而冰冷的氣息,混合著一種名為“等待”的、令人窒息的沉重。
長長的走廊空曠而寂靜,慘白的頂燈在光滑如鏡的地磚上投下威龍孤寂而拉長的身影。
他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背脊挺得筆直,矗立在手術室那兩扇厚重的、緊閉的合金大門之外。
門楣上方,“手術中”三個猩紅的大字,如同凝固的血液,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壓迫感。
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
從清晨八點零三分,母親被推進那扇隔絕生死的大門開始,威龍便如同扎根在了這片冰冷的地磚上。
三十多個小時了。
他下巴上冒出了青黑色的胡茬,眼窩深陷,布滿蛛網般的血絲,里面燃燒著一種近乎偏執的、混雜著無盡焦灼與鋼鐵般意志的火焰。
他拒絕坐下,拒絕喝水,甚至拒絕眨眼太久,仿佛任何一絲松懈,都會讓那扇門內的希望之火熄滅。
父親王老師被大姐和三妹強行架回了陪護房休息片刻,老人早已心力交瘁。
二哥和小弟輪流出去買回冰冷的盒飯,放在威龍腳邊的椅子上,早已凝結了一層白色的油花。
威龍只是機械地搖頭,目光從未離開過那扇門。
走廊盡頭的窗外,天色由灰暗轉為墨黑,城市的萬家燈火次第亮起,映照著除夕夜的喜慶與團圓,卻絲毫照不進這條被死亡陰影籠罩的通道。
遠處隱約傳來零星的、或許是遠處居民區傳來的鞭炮聲,在這死寂的醫院走廊里,反而顯得格外刺耳和疏離。
“哥……吃點東西吧……”
三妹不知第幾次走過來,聲音帶著哭腔,把一杯溫水硬塞到威龍手里。
水杯的溫度透過一次性紙杯傳遞到威龍冰冷僵硬的手指,他毫無知覺。
“雨雯,”威龍的聲音嘶啞干澀,像砂紙摩擦,“我吃不下。”
他的目光依舊釘在手術室的門上,仿佛能穿透那厚重的合金,“里面……一點動靜都沒有……”
三妹看著哥哥憔悴得脫形的側臉,眼淚無聲地滾落。
作為護士,她比誰都清楚這台手術的凶險和漫長意味著什麼。
她默默地站在威龍身邊,不再說話,只是用自己單薄的身體,試圖給哥哥一點無聲的支撐。
時間在秒針的滴答聲中,如同粘稠的瀝青,緩慢而沉重地流淌。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把鈍刀,在威龍的心尖上來回切割。
他腦海中不受控制地閃過最壞的畫面,又被自己用近乎暴戾的意志強行壓下去。
他強迫自己回憶貝爾格萊德的風雪,回憶阿瓦拉山酒店廢墟里的徹骨寒冷,回憶萬米高空那枚液體炸彈冰冷的死亡氣息……
與那些生死一線的戰場相比,此刻的等待,為何感覺更加漫長、更加煎熬?
因為里面躺著的是給了他生命、用全部溫柔包裹他人生的母親。
午夜零點的鐘聲,仿佛在遙遠的天際敲響。
新的一年,在無人慶祝的死寂中悄然降臨。
手術室外的紅燈,依舊固執地亮著。
突然!
“嗶——!嗶——!嗶——!”
一陣尖銳得刺穿耳膜的儀器警報聲猛地從手術室內部隱約傳來!
緊接著是紛亂急促的腳步聲和模糊的、壓抑的呼喊!
威龍渾身劇震,如同被高壓電流擊中!
他猛地向前沖了一步,幾乎要撞在那冰冷的合金門上。
心髒在胸腔里瘋狂擂動,血液瞬間涌向頭頂,又在下—秒凍結成冰!
恐懼!前所未有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
發生了什麼?!媽!!!
“哥!別沖動!”
三妹和剛趕過來的二哥死死拉住了威龍,二哥跑運輸練出的粗壯臂膀此刻爆發出驚人的力量,“里面有最好的醫生!別慌!別慌啊!”
二哥的聲音也在發抖。
威龍雙目赤紅,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全身的肌肉緊繃如鐵,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低吼。
那扇門,那扇隔絕一切的門,此刻成了地獄的入口!
警報聲如同魔咒,持續不斷地敲打著所有人的神經末梢,每一秒都是凌遲!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幾分鐘,卻漫長得如同幾個世紀。
催命的警報聲,終于漸漸減弱,最終歸于沉寂。
手術室內似乎恢復了那種令人窒息的、死一般的“正常”運作聲。
威龍脫力般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汗水浸透了里層的軍襯衣,冰冷地貼在皮膚上。
二哥和三妹也松開手,臉色煞白,互相攙扶著才能站穩。恐懼的余波仍在走廊里無聲地回蕩。
凌晨三點十七分。
手術室上方那盞亮了一整個除夕的猩紅“手術中”燈牌,終于,無聲地熄滅了。
那一瞬間的黑暗,比持續的紅光更加令人心悸。
威龍的心跳仿佛也隨之停止。
他屏住呼吸,身體僵硬得如同凍僵的石頭,所有的感官都死死鎖定在那兩扇沉重的合金大門上。
“ 噠……嗡……”
輕微的機械解鎖聲響起,緊接著是沉重的液壓門被緩緩向內拉開的聲音。
一股更濃烈的、混合著血腥味、消毒水味、電刀灼燒組織氣味和冰冷金屬氣息的復雜味道猛地涌了出來。
一個身影率先走了出來。
是主任。
他穿著綠色的手術服,外面罩著沾有深色污漬的無菌衣,帽子歪斜著,露出的頭發被汗水浸透,一縷縷貼在額角。
他臉上戴著口罩,但露出的部分皮膚是蠟黃的,眼窩深陷,布滿血絲,眼神里是濃得化不開的疲憊,仿佛剛剛從地獄深處爬出來。
他走路的步伐有些虛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瞬間聚焦在他身上。
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靜,連呼吸聲都消失了。
威龍感覺自己的喉嚨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用那雙布滿血絲、幾乎要瞪裂的眼楮,死死地、帶著最卑微的祈求,望向張主任。
主任在門口停住腳步,目光緩緩掃過門外幾張寫滿絕望與希冀的臉。
他的視線最終落在威龍臉上。
隔著口罩,威龍似乎能看到他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他緩緩抬起手,摘下了沾著汗水和血污的口罩。
露出的嘴唇干裂蒼白,但他開口的聲音,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劫後余生的力量,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手術……成功了。”
簡單的四個字,如同九天驚雷,炸響在威龍早已一片混沌的腦海!
成功了?!
成功了!!!
巨大的、無法言喻的狂喜如同決堤的洪流,瞬間沖垮了威龍所有的堤防!
他身體晃了一下,眼前瞬間模糊一片,滾燙的淚水如同開閘的洪水,洶涌而出,瞬間模糊了視線!
他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喉嚨里發出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
他的身體因為極致的情緒沖擊而劇烈地顫抖著,幾乎站立不穩!
二哥和三妹同樣喜極而泣,緊緊抱在一起。
“非常成功!”
主任的聲音帶著一種罕見的、屬于醫者的激動和自豪,他加重了語氣,像是在宣告一個醫學上的奇跡,“甚至可以說……這是我畢業二十多年來,做過的最漂亮、最具挑戰性也最成功的脊髓手術之一!”
他疲憊的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語速加快︰
“腫瘤壞死核心和壓迫最嚴重的部分被完全清除!脊髓減壓非常徹底!出血控制得極好!脊柱穩定性重建完美!手術中雖然出現了短暫的血壓波動和神經反射異常警報的來源),但團隊配合完美,處理及時,化險為夷!目前生命體征平穩!神經功能監測顯示,遠好于術前預期!”
主任的目光再次落到威龍身上,充滿了理解和一絲如釋重負的欣慰︰
“王中校,你母親……非常堅強!她的求生意志,支撐著她闖過了最難的那幾關!現在,她需要的是最精心的術後監護和恢復。”
他快速交代著注意事項︰
“病人會直接轉入重癥監護室icu),48小時是絕對危險期!重點監測顱內壓、呼吸功能、脊髓水腫和感染指標!暫時不能探視!需要絕對靜養!有任何情況,監護室會第一時間通知!現在,”他疲憊地揮了揮手,聲音低了下去,“我需要……睡一會兒……”
話音未落,主任的身體就晃了一下。
旁邊一直等候著的助手和護士立刻上前攙扶住他。
這位在手術台上奮戰了近二十個小時、精神高度緊繃、體力早已透支到極限的頂尖醫者,幾乎是被半架著,踉踉蹌蹌地走向旁邊的醫生休息室。
門關上後,里面很快傳來沉重如雷的鼾聲。
很快,兩名icu的護士推著移動病床出來了。
母親躺在上面,身上覆蓋著厚厚的無菌被單,只露出一張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
她的頭發被剃掉了一部分,裹著厚厚的紗布,口鼻罩著氧氣面罩,身上插滿了各種維持生命的管道——
輸液管、引流管、導尿管……
心電監護儀的導線連接在胸口,屏幕上跳動著雖然微弱卻相對規律的綠色波形。
她雙眼緊閉,如同陷入最深沉的沉睡,對外界的一切毫無知覺。
“家屬請讓一讓!病人需要立刻轉入icu!”
護士的聲音冷靜而急促。
威龍和家人們立刻讓開通道,目光緊緊追隨著那張移動病床。
威龍貪婪地看著母親那平靜的睡顏,仿佛要將這失而復得的景象刻進靈魂深處。
淚水再次模糊了他的視線。
直到病床被推進電梯,消失在通往icu的專用通道里。
“王中校,”一名icu的資深護士長留了下來,遞給威龍一張打印著密密麻麻條目的注意事項清單,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主任的話您都听到了。現在病人最需要的是安靜和專業的護理。你們家屬的心情我們理解,但請務必配合︰第一,嚴格遵守探視時間,非探視時間絕對禁止進入icu區域;第二,保持通訊暢通,有任何情況我們會立即通知;第三,你們自己也要保重身體,尤其是您,中校,您的臉色非常差。病人後續的康復是長期過程,你們不能先垮了。”
威龍用力點頭,用袖子胡亂抹掉臉上的淚痕,聲音依舊嘶啞卻堅定︰
“謝謝!我們一定配合!辛苦你們了!”
就在這時,威龍手腕上的軍用戰術終端發出極其輕微的震動提示。
他抬起手腕,屏幕亮起,一個加密通訊請求跳了出來——
呼叫方︰
gti巴爾干戰區司令部 趙永強中將。
威龍立刻接通,將微型骨傳導耳機塞入耳中。
“威龍!”
趙將軍的聲音透過遙遠的電波傳來,背景隱約有密集的鍵盤敲擊聲和模糊的作戰指令聲,顯然身處指揮中心可能是地拉那或),“手術……怎麼樣了?”
將軍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和急迫。
威龍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听起來平穩一些,但那份巨大的喜悅和激動依舊透過電波傳遞過去︰
“報告將軍!手術……成功了!剛結束!醫生說非常成功!是最棒的手術之一!謝謝司令員關心!”
“好!太好了!”
趙將軍的聲音明顯松了一口氣,隨即轉為一種鏗鏘有力的欣慰,“我就知道!楊大姐福大命大!你也辛苦了!總算能松口氣了!好好照顧你母親!也照顧好自己!”
他頓了頓,背景的嘈雜聲似乎更大了一些,他的語速也驟然加快,“索菲亞剛剛拿下了!前線在清剿殘敵,但保加利亞境內哈夫克的殘余部隊還很頑固,依托山地和城鎮負隅頑抗!我得立刻跟幾個集團軍指揮官開視頻會議,部署下一步清剿!你安心陪護!有事直接聯系戰區司令部!掛了!”
通訊瞬間切斷。
趙將軍的話語如同驚鴻一瞥,帶來了遙遠戰場勝利的捷報,隨即又消失在更緊迫的硝煙之中。
索菲亞的光復,意味著巴爾干戰局向著最終的勝利又邁出了堅實的一步。
但將軍的忙碌,也提醒著威龍,戰爭遠未結束,他肩上的責任,終將回歸。
巨大的精神放松和連續三十多個小時未曾合眼的疲憊,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將威龍徹底淹沒。
狂喜過後的虛脫感,排山倒海般襲來。
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眼前發黑,腳步踉蹌了一下。
“哥!”
“宇昊!”
二哥和三妹急忙扶住他。
“我……沒事……”
威龍擺擺手,聲音虛弱得如同囈語,他強撐著最後一絲清明,“icu……現在不能進……我想……去媽床邊……坐一會兒……就一會兒……”
拗不過他,三妹作為本院護士,和icu溝通後,特例允許威龍在嚴格消毒後,穿著隔離服,在母親病床旁停留短暫的五分鐘。
走進icu,那是一種與手術室外截然不同卻又同樣令人心悸的安靜。
這里只有各種精密儀器發出的單調而有規律的電子音——
心電監護的“嘀……嘀……”聲,呼吸機有節奏的“嘶……嘶……”送氣聲,輸液泵精確的“噠……噠……”滴落聲。
空氣里是更濃重的消毒水和藥物的味道。
慘白的燈光下,一張張病床如同孤島,被各種管線纏繞的病人如同沉睡在生命維持系統的繭中。
母親就躺在靠窗的一張病床上。
她的臉色依舊蒼白如紙,氧氣面罩下呼吸微弱而規律。
心電監護屏幕上綠色的波形穩定地跳動著,血壓、血氧的數值雖然偏低,但都在安全範圍內。
一根細細的引流管從她後腦的紗布下延伸出來,連接到床下的引流袋,里面是淡淡的血性液體。
她安靜地躺著,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場深度睡眠。
威龍穿著藍色的隔離服,戴著口罩帽子,輕輕地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隔著無菌手套,極其輕柔地、用指尖觸踫了一下母親露在被子外面那只冰涼的手背。
沒有反應。
但他能感受到那微弱的脈搏,透過手套的縴維傳遞過來,微弱卻頑強。
“媽……”
威龍的聲音隔著口罩,輕得像一片羽毛,帶著無盡的疲憊和終于落地的安心,“我在這兒……宇昊在這兒……您好好睡……我們都在外面……等您醒來……”
沒有回應。
只有儀器規律的鳴響。
巨大的疲憊感如同溫暖的潮水,溫柔而不可抗拒地包裹了他緊繃到極限的神經。
連日來的萬里奔襲、高空驚魂、簽下生死狀時的巨大壓力、手術室外地獄般的煎熬……
所有的重擔在這一刻終于卸下。
他的眼皮如同灌了鉛,沉重得再也無法抬起。
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傾去,額頭輕輕抵在母親病床冰涼的金屬護欄上。
窗外的天色,由最深沉的黑,漸漸透出一抹極淡的、近乎透明的蟹殼青。
新年的第一縷微光,正在悄然驅散漫長的寒夜。
威龍就這樣,保持著額頭抵著床欄的姿勢,在母親身旁,在icu儀器單調的安眠曲中,沉入了無夢的、死寂般的睡眠。
他太累了,累到連夢都無力承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