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梅代雷沃郊外的夜幕,是被炮火生生撕開的。
深秋的冷雨終于耗盡力氣停歇,留下滿地泥濘和刺骨的寒意,但天空並未因此恢復澄淨。
鉛灰色的雲層依舊低垂,被遠方城市燃燒的火光染上病態的橘紅,又被間歇升起的照明彈和爆炸火球粗暴地撕裂。
沉悶的爆炸聲如同大地深處傳來的嗚咽,從四面八方滾滾而來,震動著濕冷的空氣,也震動著每一個蜷縮在泥濘戰壕中的神經。
紅狼背靠著一段被炸得露出扭曲鋼筋的混凝土工事壁,沉重的外骨骼關節發出細微的液壓嘶鳴。
他小心地從背後模塊化的背負系統中抽出一個扁平的金屬箱。
打開卡扣,里面整齊碼放著一排排墨綠色的軍用自熱口糧包。
他動作沉穩地取出幾包,隨手拋給附近幾個倚著牆壁、閉目養神的隊員。
“接著。”
他的聲音在持續的炮擊背景音中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穿透硝煙的平靜。
一包口糧落在黑狐腳邊,濺起幾點泥漿。
黑狐睜開眼,彎腰撿起,撕開外包裝的動作帶著熟稔。
另一包飛向正蹲在角落、用一塊沾了污水的布擦拭機械狼殘骸上最後一點冷卻液的駭爪。
她抬手穩穩接住,冰冷的塑料包裝觸感讓她微微回神。
紅狼自己也拿起一包,但並沒有立刻撕開。
他皺著眉頭,用帶著戰術手套的手指敲了敲固定在左前臂的加密通訊終端屏幕。
那堅韌的強化玻璃屏幕上,一道猙獰的裂痕貫穿了右上角,裂紋中心是一個明顯的凹陷,周圍布滿了蛛網般的細紋。
幾片細小的金屬碎片還嵌在裂縫邊緣。屏幕顯示著扭曲的花屏,信號燈時明時滅。
“該死,剛才那彈片……”
紅狼低聲咒罵了一句,手指在裂開的屏幕上用力按了幾下,試圖喚醒某些功能模塊,但只有一串雜亂的波紋跳動了幾下,又歸于沉寂。
“後勤車隊……在第一道防線外圍的雷區里踩雷了,連環爆,損失不小。新的排雷作業剛展開,補給……要晚點。”
這個消息如同投入疲憊人群中的一顆小石子,激起一圈微瀾。
幾聲壓抑的嘆息和低低的咒罵在戰壕各處響起。
彈藥消耗巨大,傷員需要後送,胃袋空空如也——
這些都像無形的繩索,勒在剛剛經歷血戰的眾人脖子上。
“晚點?那這幫鐵皮罐頭的炮彈可不會晚點!”
烏魯魯的聲音從稍遠處傳來,他正用力掰開自熱口糧的加熱包,粗壯的手指顯得有些笨拙,暴躁的語氣里是對哈夫克持續炮擊的極度不耐。
“省點力氣抱怨吧,老袋鼠。”
牧羊人坐在一個翻倒的彈藥箱上,一邊熟練地往自己的口糧加熱袋里倒著水包里的水,一邊頭也不抬地嘟囔,“主賜予我們食物,雖然它……呃,聞起來有點像工業清潔劑。”
加熱包遇水迅速反應,發出“嘶嘶”的聲響,白色的蒸汽帶著一股混合了調味劑和化學加熱劑的怪異氣味彌漫開來,竟然短暫地壓過了戰壕里濃重的硝煙和尸臭味。
很快,戰壕各處都響起了“嘶嘶”的加熱聲。
隊員們各自找地方坐下或倚靠著,撕開主副食包裝。
壓縮餅干的碎屑、粘稠的肉醬、脫水蔬菜粒……
這些在和平時期可能難以下咽的東西,此刻在饑餓和寒冷的雙重壓迫下,散發著奇異的吸引力。
大家沉默地、快速地咀嚼吞咽著,補充著幾乎耗盡的體力。
黑狐背靠著冰冷的壕壁,用戰術匕首小心地挖著墨綠色包裝袋里的醬牛肉塊。
他嚼了幾口,又拿起那塊印著“09式壓縮干糧”的淺棕色餅干,端詳了一下,嘴角忽然扯出一絲疲憊的笑意。他側頭看向旁邊正小口抿著能量膠的駭爪。
“麥少尉,你這份……是‘雪域牛肉’還是‘叢林雞丁’?”
黑狐的聲音帶著一絲閑聊的輕松,試圖驅散一些沉重的氛圍。
駭爪愣了一下,低頭看了看自己撕開的包裝袋標簽︰
“呃……是‘紅燒牛腩’。”
她頓了頓,又拿起一塊壓縮餅干,“這個……味道倒是沒怎麼變。”
黑狐笑了,那笑容在他沾滿泥污和硝煙的臉上顯得有些蒼白,卻帶著一種書卷氣的回憶感︰
“是啊,這壓縮餅干,可是我軍‘傳家寶’。當年我在合肥學院讀本科那會兒,閑得無聊,就喜歡研究這個。”
他咬了一口餅干,發出清脆的碎裂聲,“用自己兼職賺的錢,在電商平台上淘換過好幾款,法國的‘前線口糧’,毛子的‘單兵作戰食品’,老美的reea, readytoeat)……嘗了個遍。不過說實話,買的最多的還是咱們自己的各種型號,從最老式的到最新的,就想看看有啥變化。”
駭爪那雙總是閃爍著冷靜代碼光芒的大眼楮里,難得地流露出一絲好奇︰
“黑狐上尉……你還研究過這個?”
“可不,”黑狐又笑了,似乎回憶起那段相對平和的時光,“那時候就覺得挺有意思。配方其實一直在變,營養配比更科學,口味也嘗試著改進,但核心——這玩意兒,”他用匕首點了點手中的壓縮餅干,“還有這份量,這份實誠勁兒,沒變過。就像……某種傳承。”
他咽下口中的食物,聲音低沉了些,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感慨︰
“我雖然是技術偵察出身,但當年選修軍事歷史,抗美援朝那段……刻骨銘心。一口炒面一口雪……零下幾十度,就靠這個頂在冰天雪地里跟武裝到牙齒的敵人拼命,硬是打出了國威軍威。”
他抬起頭,目光似乎穿透了戰壕的陰影,望向那片被炮火映紅的夜空,“現在呢?我們至少能吃上熱乎的,能量管夠,後勤再難,也極少真的斷過線。想想那些在長津湖、在上甘嶺的前輩……我們有什麼理由打不贏眼前這幫鐵皮疙瘩?”
駭爪靜靜地听著,手指無意識地捏緊了手中的能量膠包裝袋。
作為在香港長大、後來在大陸接受高中教育的她,那段歷史同樣深刻烙印在記憶中。
她想起高中歷史課上,老師播放的那些黑白紀錄片,那些在冰天雪地里凍成冰雕卻依然保持著戰斗姿態的身影。
一股熱流涌上心頭,混雜著對先輩的敬仰和此刻身處戰場的使命感。
“嗯,”她的聲音不大,卻很清晰,帶著少女特有的清冷和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前輩們用血肉證明了精神意志可以超越物質極限。我們現在有更好的裝備,更充足的後勤,更有力的國家支撐……我們不可能輸給哈夫克。他們依靠冰冷的機器和壓榨來的資源,永遠理解不了這種力量。”
就在這時,一個低沉而有力的聲音插了進來,帶著金屬般的質感,瞬間壓過了周圍的咀嚼聲和遠處的炮響︰
“因為人民軍隊,是不可戰勝的。”
是威龍。
他坐在一塊相對干燥的沙袋上,正撕開一包脫水蔬菜湯包,倒進加熱好的熱水里。
他沒有抬頭,只是專注地攪拌著那碗冒著熱氣的、顏色可疑的糊狀物,但話語卻如同重錘,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那聲音里沒有刻意的激昂,只有一種歷經血火淬煉後、近乎本能的信念。
戰壕里瞬間安靜下來。
只有加熱包的“嘶嘶”聲和更遠處沉悶的爆炸聲還在持續。
威龍的話像一塊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浪花,而是沉甸甸的、無聲的回響。
紅狼擦拭終端屏幕的手指停住了,牧羊人停止了咀嚼,烏魯魯暴躁撕扯包裝袋的動作也頓了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無論是疲憊的、茫然的,還是帶著痛楚的,都不約而同地投向他們的指揮官,然後又下意識地看向自己手中的食物,看向身邊傷痕累累卻依然並肩的戰友,最後望向戰壕外那片被炮火反復蹂躪、卻依然被他們踩在腳下的土地。
一種無聲的力量在冰冷的泥濘中、在劣質自熱食品的氣味里、在持續不斷的死亡威脅下,悄然凝聚。
這力量源于歷史深處的血脈,源于手中這份雖不美味卻能果腹的軍糧所代表的強大保障,更源于身邊這群同生共死的袍澤。
就在這股沉靜的力量感在戰壕中彌漫開來的下一刻——
“嗚——咻——!!!”
一聲尖銳到足以撕裂耳膜的、不同于之前沉悶爆炸的恐怖呼嘯,由遠及近,以一種毀滅一切的氣勢,驟然撕裂了短暫的寧靜!
“炮襲!臥倒——!!!”
威龍的吼聲如同炸雷,瞬間取代了所有的信念感!
所有人幾乎是在听到那致命呼嘯的同時,身體的本能就壓倒了思考!
剛剛捧在手里的自熱飯盒、撕開的包裝袋、咬了一半的壓縮餅干……
所有東西都被毫不猶豫地拋棄!
身體猛地撲向最近的掩體,或者死死蜷縮在壕壁最深的凹陷處!
紅狼閃電般撲倒,將那箱寶貴的備用口糧死死壓在身下。
黑狐一把將駭爪的頭按低,兩人同時滾入一個被炸塌形成的淺坑。
牧羊人龐大的身軀像座山一樣蜷縮在彈藥箱後面。
烏魯魯則直接撲進了泥水里,濺起大片渾濁的水花。
磐石緊緊抱著自己的步槍,臉深深埋進冰冷的泥土。
駭爪甚至來不及放下手中那半塊壓縮餅干。
在撲倒的瞬間,她下意識地將它緊緊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實體。
她的臉緊貼著冰冷濕滑、散發著血腥和硝煙味的壕壁泥土,心髒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
那尖銳的呼嘯聲如同死神的鐮刀,貼著每個人的頭皮掠過!
“轟隆——!!!!”
天崩地裂!
爆炸點距離戰壕極近!
就在他們前方那片漂浮著尸骸的“人工湖”邊緣!
大地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然後狂暴地掀翻!
恐怖的沖擊波裹挾著灼熱的氣浪、碎石、泥土、金屬碎片和……
無數原本漂浮在水面上的殘骸碎塊,如同毀滅的風暴,狠狠拍打在戰壕的胸牆上!
“嘩啦——噗嗤——!”
渾濁腥臭、混雜著人體組織碎片和油污的泥水,如同黑色的瀑布,猛地灌入戰壕,劈頭蓋臉地澆在剛剛撲倒的眾人身上!
冰冷的、粘稠的、散發著濃烈惡臭的泥漿瞬間浸透了作戰服,糊滿了頭盔面罩!
“呃啊!”
“呸!呸!”
“操他媽的!”
嘔吐聲、咒罵聲在劇烈的耳鳴和爆炸余音中響起。
所有人都在泥漿里掙扎著抬頭,抹去面罩上的污物。
威龍第一個抬起頭,透過被泥漿糊得視線模糊的面罩,他看到爆炸點騰起一團巨大的、翻滾著紅黑兩色的火球!
沖擊波將“湖面”炸出了一個巨大的凹陷,渾濁的水浪如同海嘯般向四周席卷,無數之前漂浮的殘骸被高高拋起,又如同冰雹般砸落回水面和岸邊的泥地里。
火光映照著那些被拋灑開來的斷肢、扭曲的金屬和燃燒的碎片,構成一幅地獄般的動態圖景。
緊接著,如同被這第一聲炮響點燃了引信,整個戰線驟然沸騰!
“咻——轟!”
“咻——轟!”
“轟隆隆——!”
無數道尖銳或沉悶的呼嘯聲從哈夫克防線後方不同的方位響起!
炮彈如同密集的隕石雨,帶著毀滅的意志,瘋狂地砸向gti剛剛奪取不久的第二道防線陣地!
爆炸的火光此起彼伏,連綿不絕,將剛剛陷入短暫黑暗的夜空再次映照得亮如白晝!
大地在持續不斷的猛烈爆炸中痛苦地呻吟、顫抖!
泥土、碎石、燃燒的殘骸被一次次掀起,又如同暴雨般落下。
整個陣地瞬間被淹沒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呼嘯的破空聲和沖天的火光硝煙之中!
哈夫克的反擊,在短暫的沉寂後,以更瘋狂、更密集的炮火拉開了序幕!
“各就各位!進入掩體!觀察哨報告彈著點!”
威龍的聲音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通過頭盔內置通訊器嘶吼著,充滿了鐵與血的緊迫感!
剛才那片刻關于信念的沉靜,瞬間被殘酷的現實撕得粉碎,只剩下最原始的生存與戰斗本能!
戰壕瞬間變成了風暴中的孤舟。
士兵們在泥漿和爆炸的洗禮中掙扎著爬起,撲向各自的射擊位置,或者尋找更堅固的掩體。
紅狼甩掉頭上的泥水,抓起望遠鏡,冒著被流彈擊中的危險,探身觀察炮火來襲的方向。
黑狐和駭爪互相拉扯著從泥坑里爬出來,顧不得滿身污穢,立刻撲向戰壕的觀察口。
牧羊人咒罵著檢查他那套外骨骼在泥水沖擊下是否進水。
烏魯魯則咆哮著催促磐石趕緊把機槍架起來。
駭爪靠在冰冷的壕壁上,劇烈地喘息著。
她松開一直緊握的拳頭,掌心躺著那半塊被泥漿浸透、幾乎捏碎了的壓縮餅干。
她低頭看了一眼,沒有絲毫猶豫,迅速剝掉沾滿污泥的外層,將里面相對干淨的部分,幾口塞進了嘴里,用力地咀嚼著,仿佛要將恐懼和那份“不可戰勝”的信念一起,咽下去,化作支撐她繼續戰斗的力量。
炮火映照著她沾滿污泥卻異常堅定的側臉。
夜還很長,鋼鐵胃袋需要填充,但更重要的,是讓敵人的炮火,徹底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