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九十一章 ︰歸巢的勛章
一、鐵門後的煙火氣
凌晨五點半,樓道里的聲控燈壞了第三盞。
李淵站在五樓的轉角,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行李箱的拉桿——桿身的防滑紋早已被磨平,露出底下泛白的塑料,像他右手虎口那道十年未褪的疤痕。空氣中飄來隱約的煎蛋香味,混著淡淡的梔子花香,是從502室的門縫里鑽出來的,那是甦瑤最喜歡的味道。
他來來回回在樓道里站了十七分鐘。手機屏幕亮了又暗,停留在與甦瑤的聊天界面,最後一條消息還是半年前他在非洲執行任務時發的︰“勿念,歸期未定。”
鑰匙插進鎖孔的瞬間,屋里的煎蛋聲停了。李淵深吸一口氣,轉動鑰匙——門開的剎那,撲面而來的不是想象中的沉默,而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兩個毛茸茸的腦袋從客廳沙發後探出來。
“爸?”
十二歲的李陽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鏡片後的眼楮瞪得溜圓,手里還攥著半塊沒吃完的面包;十歲的李悅扎著歪歪扭扭的馬尾,嘴里叼著的牛奶吸管“啪嗒”掉在地上,奶漬順著下巴滴在粉色的公主裙上,那是去年生日他托戰友帶回來的禮物。
李淵的喉結動了動,剛要說話,廚房門口傳來陶瓷碗輕磕台面的聲音。甦瑤站在那里,身上還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淺藍色圍裙,圍裙下擺沾著點面粉——她以前從不踫這些,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姑娘,當年在軍區大院里連鞋帶都要警衛員幫忙系。
“回來了。”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麼,手里的鍋鏟還保持著翻蛋的姿勢,“鍋里的蛋快糊了,進來坐吧。”
李陽突然反應過來,扔下面包就往他懷里撲,卻在離他還有半米的地方停住,小手局促地絞著衣角︰“爸,你的箱子……好沉啊。”李淵才注意到,孩子的校服袖口磨破了邊,袖口上繡著的名字歪歪扭扭,是甦瑤的筆跡。
李悅跑過來抱住他的腿,奶聲奶氣的哭腔里混著驚喜︰“爸爸終于回來了!老師說你是大英雄,可我更想要你參加我的家長會……”她說著,突然踮起腳尖,小手在他下巴上摸了摸,“爸爸長胡子了,像樓下張爺爺家的貓咪。”
李淵彎腰想抱她,卻發現手臂僵硬得不听使喚。這雙手能精準拆解定時炸彈,能在百米外擊中移動靶,此刻卻連女兒的馬尾辮都不敢踫——他缺席了太久,久到不知道李悅什麼時候開始換牙,不知道李陽已經比同齡人高了半個頭。
“先吃飯。”甦瑤把煎蛋盛進盤子,蛋黃的邊緣焦得發脆,是他以前最不喜歡的樣子,可此刻看著那抹金黃,他的眼眶突然發熱。餐桌上擺著三副碗筷,多出來的那副是他的,碗沿還留著一道細微的缺口,是他臨走前不小心摔的。
李陽偷偷往他碗里夾了塊腐乳︰“媽媽說你在外面吃不到這個。”孩子的指尖沾著腐乳的紅油,在桌布上留下小小的指印,甦瑤看見了,卻沒像以前那樣立刻拿出濕巾,只是默默把那塊桌布往自己這邊扯了扯。
李淵的目光落在客廳的電視櫃上。玻璃門後的陳列架上,擺著他這些年獲得的軍功章——一等功三次,二等功五次,還有聯合國頒發的和平勛章,每一枚都被擦得 亮,按時間順序整齊排列。可在這些冰冷的金屬旁邊,放著兩個歪歪扭扭的紙勛章,上面用彩筆寫著“爸爸是超人”,落款是李陽和李悅。
“那是去年父親節做的。”甦瑤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往他碗里添了勺粥,“陽陽說,你的勛章是保家衛國的,他們的勛章是保媽媽開心的。”
李悅突然爬到他腿上,小手扒著他的肩膀,指著他鬢角的白發︰“爸爸,你這里變白了,像爺爺的畫。”李淵這才想起,父親去世那年他正在中東,連最後一面都沒見到,是甦瑤一個人撐著辦了葬禮。
粥碗里的熱氣模糊了視線。他曾以為自己的勛章是槍林彈雨中掙來的榮耀,是任務簡報上“圓滿完成”的紅章,卻在這一刻發現,那些被他忽略的歲月里,甦瑤正用日復一日的等待,用兩個孩子漸漸長高的身影,為他鑄造著另一枚勛章——一枚帶著煙火氣的,沉甸甸的勛章。
二、家長會的空位
周三下午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三年級2)班的教室。
李淵坐在李悅的座位上,椅子有點矮,膝蓋頂到了前排的課桌。桌面上貼著一張卡通貼紙,畫著一只抱著星星的小兔子,旁邊用鉛筆寫著“李悅”,筆畫稚嫩,還標著拼音。
黑板上用彩色粉筆寫著“家長開放日”,周圍畫著氣球和彩帶。家長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聊天,話題無非是孩子的成績和報的補習班。李淵穿著一身洗得筆挺的迷彩作訓服,在一群西裝襯衫里顯得格格不入,手指下意識地扣著桌面的木紋——那是他在部隊養成的習慣,緊張時總想找點東西抓在手里。
“你是李悅的爸爸?”旁邊一個穿著連衣裙的女士轉過頭,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我是她同桌的媽媽,常听孩子說李悅的爸爸是大英雄呢。”
李淵扯了扯嘴角,剛要說話,教室門被推開,李悅背著書包跑進來,小臉上帶著明顯的慌張︰“爸爸,你怎麼來了?不是說……”
“請假了。”李淵幫她把歪掉的書包帶扶正,指尖觸到孩子後背的汗濕,“老師說今天有親子活動。”
他是昨天晚上臨時決定來的。昨晚起夜時,听見李悅在被窩里小聲哭,說夢話喊著“爸爸能不能來一次”。他站在臥室門口,看著月光下孩子蜷縮的背影,突然想起甦瑤說過,這三年的家長會,李悅的座位旁邊永遠是空的。
語文老師是個年輕的姑娘,笑著讓孩子們介紹自己的爸爸。輪到李悅時,她攥著衣角走上講台,聲音小得像蚊子哼︰“我爸爸是軍人,他在很遠的地方保護大家……他會修槍,會開飛機,還會……還會給我講故事。”
最後一句明顯是編的。李淵從未給她講過故事,每次視頻通話都匆匆忙忙,要麼是在任務間隙,要麼是在中轉機場,背景里永遠是嘈雜的人聲和飛機的轟鳴。
親子活動是一起畫“我的家”。李悅拿著蠟筆,猶豫了半天,在畫紙的角落畫了個小小的火柴人,穿著迷彩服,站在很遠的地方。李淵的心像被什麼東西揪了一下,他握住孩子的手,和她一起在火柴人旁邊畫了個大大的房子,房子煙囪里冒著煙,門口畫著兩個牽手的小人。
“這是媽媽,這是哥哥。”李悅突然笑了,眼楮彎成月牙,“爸爸,你看,我們一家人都在門口等你呢。”
活動結束時,老師把李淵叫到辦公室。辦公桌上放著一摞作業本,最上面那本是李悅的,封面上貼著好多星星貼紙,可翻開里面,有一道題被反復涂改——題目是“用‘終于’造句”,李悅寫的是︰“我終于等到爸爸回家了。”旁邊被老師用紅筆圈出來,寫著“語句通順,情感真摯”。
“李悅這孩子很懂事。”老師嘆了口氣,遞給李淵一張照片,“去年運動會,別的孩子都有爸爸媽媽陪著,她自己給自己加油,跑完八百米累得蹲在地上哭,還說‘我爸爸在保護國家,不能來陪我沒關系’。”
照片上的李悅穿著紅色運動服,孤零零地站在跑道盡頭,小臉上掛著淚珠,卻倔強地挺著背。李淵的指腹劃過照片上孩子的臉頰,突然想起十年前,甦瑤挺著大肚子送他去機場,也是這樣站在風里,笑著說“家里有我,你放心”。
走出校門時,李悅牽著他的手,蹦蹦跳跳地說︰“爸爸,明天哥哥有數學競賽,你能去嗎?他說如果你去了,他肯定能拿第一。”
李淵低頭看著女兒被夕陽拉長的影子,突然停下腳步,蹲下來認真地看著她的眼楮︰“爸爸以後都在,你們的家長會,運動會,競賽……爸爸一個都不落下。”
李悅愣了愣,突然撲進他懷里,放聲大哭起來。周圍的家長紛紛看過來,李淵卻覺得,這三年虧欠的擁抱,虧欠的陪伴,都在這一刻,隨著孩子的哭聲,一點點回到了該在的地方。
三、廚房里的和解
周六的傍晚,下了場小雨。
李淵系著甦瑤那件淺藍色的圍裙,站在灶台前,手里拿著鍋鏟,動作笨拙地翻炒著鍋里的青菜。抽油煙機嗡嗡地響,他卻能听見客廳里傳來的笑聲——李陽在給甦瑤講學校的趣事,李悅趴在甦瑤腿上,纏著要梳辮子。
這是他回家的第二周。他遞交了轉業申請,昨天剛收到批復,紅色的印章蓋在“同意”兩個字上,像一枚遲到的句號。甦瑤看到批復時,正在擦桌子,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她彎腰去撿,頭發垂下來遮住了臉,李淵沒看清她的表情。
“火太大了!”甦瑤走進廚房,從他手里搶過鍋鏟,熟練地把火苗調小,“青菜要大火快炒,你這都快炒成炭了。”
李淵站在旁邊,看著她忙碌的背影。她比十年前瘦了,眼角有了淡淡的細紋,可系著圍裙的樣子,比當年在軍區大院跳交誼舞時還要好看。他想說點什麼,比如“對不起”,比如“謝謝你”,話到嘴邊卻變成了︰“鹽放多了嗎?”
甦瑤沒回頭,只是輕輕“嗯”了一聲︰“你以前吃菜重,孩子們口味淡,我分了一半出來。”
他突然想起,自己從沒告訴過她,這幾年在外面執行任務,早就習慣了沒什麼味道的壓縮餅干。可她記得,記得他所有的習慣,哪怕這些習慣早已被歲月改變。
晚飯時,李陽突然說︰“爸,你轉業了,以後要找什麼工作啊?”
李淵夾菜的手頓了頓︰“還沒想好,可能……找個安保的活兒。”
“我覺得爸爸可以去學校當教官!”李悅舉著筷子,眼楮亮晶晶的,“我們體育老師說,要是有軍人來教我們格斗,肯定特別帥!”
甦瑤看了他一眼,嘴角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我托人問了,區里的退役軍人服務站在招輔導員,幫剛轉業的老兵找工作,你要不要去試試?”
李淵的心里猛地一暖。他知道,甦瑤從不求人的,當年父親重病,她寧願自己多打幾份工,也不肯開口向他的戰友借錢。可現在,她為了他的工作,放下了所有的驕傲。
晚飯後,李淵主動收拾碗筷。水槽里的泡沫沾濕了他的袖口,他卻覺得很踏實。甦瑤靠在廚房門口,看著他笨拙地洗碗,突然說︰“前幾天整理東西,翻到你以前的日記了。”
“日記?”李淵愣了一下,那是他剛入伍時寫的,記著些年輕氣盛的豪言壯語,“早該扔了。”
“里面寫著,說等立夠十次功,就回來陪我種梔子花。”甦瑤的聲音很輕,“陽台的花盆里,我留了塊地方,一直空著。”
李淵的動作停了。他望著窗外,雨已經停了,月亮從雲里鑽出來,照亮了陽台——那里果然有個空花盆,旁邊擺著兩盆開得正盛的梔子花,香味順著窗戶飄進來,濃得化不開。
他轉過身,看著甦瑤,突然發現自己欠她的,從來不是軍功章和榮譽證書,而是一個完整的家,是每個清晨一起澆花的時光,是每個傍晚燈下共餐的溫暖。這些他曾以為不重要的東西,恰恰是人生最該珍惜的勛章。
四、陽台上的月光
深夜十一點,客廳的燈還亮著。
李淵坐在沙發上,看著甦瑤給他縫補磨破的袖口。她的針法不算熟練,線腳歪歪扭扭的,可每一針都扎得很認真,像在完成一件重要的任務。李陽和李悅早就睡熟了,臥室里傳來均勻的呼吸聲。
“轉業報告批下來那天,我去了趟烈士陵園。”甦瑤突然開口,手里的針線沒停,“看了你那些犧牲的戰友,突然覺得,你能平平安安回來,比什麼都強。”
李淵的喉結滾動著,說不出話。他想起在邊境掃雷時,戰友推開他自己踩中地雷的瞬間;想起在人質解救現場,隊長用身體替他擋住子彈的畫面。那些年他以為自己無所畏懼,可此刻看著甦瑤低頭縫補的樣子,才明白自己最怕的,是永遠失去這個家。
“以前總怨你,怨你把家當旅館,怨你說話不算數。”甦瑤把縫好的袖口遞給他,指尖輕輕踫了踫他的手,“可看到你那些勛章,又覺得……你不是不愛我們,只是把愛分給了更多人。”
李淵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涼,指腹上有很多細小的繭子,是常年做家務磨出來的。他把她的手捂在自己掌心,像捧著失而復得的珍寶︰“以後不分了,都留給你們。”
甦瑤笑了,眼里有淚光在閃︰“陽台上的梔子花該澆水了,一起去看看?”
月光灑在陽台上,梔子花的香味彌漫在空氣中。李淵看著甦瑤彎腰澆水的背影,看著兩個孩子房間透出的暖黃燈光,突然明白,自己這輩子最榮耀的時刻,不是在領獎台上接過軍功章,而是此刻,站在屬于自己的家里,聞著煙火氣,听著親人的呼吸聲。
他曾以為歸巢是回到一座房子,卻在蹉跎了十年後才懂得,真正的家,是有個人在燈下等你,有雙小手在門口盼你,是無論走多遠,總有份牽掛讓你想回頭——這份溫暖,這份踏實,才是歲月頒給他的,最沉甸甸的勛章。
夜風拂過,梔子花的花瓣輕輕落在甦瑤的發間。李淵伸手替她拂去,指尖傳來的溫度,比任何軍功章都要滾燙。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個漂泊的兵王,只是一個丈夫,一個父親,一個終于找到歸處的普通人。而這,就足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