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俏佳人

第810章 人間第一香

類別︰歷史穿越 作者︰著花遲 本章︰第810章 人間第一香

    夕陽熔金,暮雲合璧,將浩浩湯湯的海面染作一片流火的赤錦。

    楊炯憑欄遠眺,心緒如這晚潮般翻涌難平。此番自倭國回返,海上驟遇下擊暴流,戰船如風中敗葉,竟偏航至這華亭港外,真真是世事無常。

    正自躊躇,忽見海天相接處,一點墨影破浪而來,其速驚人,不多時已顯輪廓,竟是一艘前所未見的巨艦。

    那艦身龐然,線條流暢如游魚,最奇異的乃是高聳的桅桿上張掛的風帆。非是尋常硬布硬篷,而是數幅巨大的三角形軟帆,以縱橫交錯的纜索精密控馭,吃滿了風,鼓脹如飽滿的胸膛一般。

    這帆形制,分明是他昔日交給陸萱的“現代軟帆”草圖。如今竟真成了劈波斬浪的實物,可見陸萱在江南頗有建樹。

    一聲低沉的號角自那巨艦響起,渾厚悠長,壓過濤聲,震蕩海天,它利落地與前方蒲家商船接舷。

    不多時,一艘輕捷的快船自巨艦側翼放出,如離弦之箭,分開粼粼波光,直射楊炯座艦。

    快船迅即靠攏,舷側繩梯拋下。一個熟悉的身影矯健攀援而上,虎步生風踏上甲板。

    楊炯定楮看去,心頭一熱,緊走幾步迎上“良叔!您老怎在此處?”

    來人正是摘星衛舊部水軍老將溫良臣,雖年逾六旬,腰板依舊挺直如松,古銅面龐刻滿風霜,雙目卻炯炯如電,精神矍鑠更勝壯年。

    他一把攥住楊炯伸來的手,虎口滿是老繭,力道沉雄,激動得胡須微顫“少爺!”

    作勢便要躬身行禮。

    楊炯哪肯受,雙臂穩穩托住“良叔,您這大禮,莫不是想讓我挨我爹板子?”

    語氣半是玩笑,半是懇切。

    溫良臣眼中暖意與軍人的剛硬交織,嘆道“禮不可廢啊,少爺……”

    楊炯不容分說,徑直岔開話頭“良叔,我自倭國回程,海上遭了惡風,偏航至此。眼下長安風雲叵測,我此行蹤跡,實不便顯露于人前。”

    他側身,目光掃過身後傷痕累累的戰船與肅立的士卒,“您看……”

    溫良臣目光如電,瞬間了然,斷然道“少爺寬心!華亭北側新建的洋山港,正由府里心腹督造。老朽即刻回港,知會少夫人,定將一切安排妥當,保少爺行蹤滴水不漏!”

    “如此,有勞良叔……”楊炯感激的話未說完,已被溫良臣大手一揮截斷。

    “少爺休說這些!老朽這就去辦!”言罷,毫不拖泥帶水,轉身如猿猴般靈巧攀下繩梯,快船掉頭,如飛而去,須臾便融于漸沉的暮色。

    夜色如墨,沉沉潑向近海。

    不知過了多久,前方漆黑的海面上,幾點幽微卻穩定的燈火次第亮起,便是引航的洋山港舟船。

    楊炯見此,當即下令戰船跟隨這些閃爍的燈火入港。

    入得港口,除了溫良臣親自挑選的王府心腹,再無閑雜人等,四周寂靜,只聞海浪輕拍石岸與鷗鳥偶爾的夜啼。

    碼頭上,一切早已備妥。

    溫良臣指揮若定,士卒們井然有序地被引往隱秘營房安頓。楊炯則被請上一輛外表樸拙的青篷馬車,車簾低垂,偽裝成尋常南洋歸來的貨商掌櫃。

    車輪轆轆,碾過濕漉漉的石板路,不疾不徐駛入華亭城。

    馬車並未刻意繞行僻巷,反而大大方方穿行于華燈初上的主街,市井喧囂隔著車簾隱隱傳來,愈發襯得車內人心思起伏。

    馬車最終駛入綠柳山莊側門。

    山莊內,燈火通明卻人影稀少,顯是早已得了吩咐。

    錦堂春領著幾位心腹女衛候在垂花門下,見楊炯下車,齊齊無聲福了一福,眼神交匯間皆是了然。

    錦堂春疾步上前低語“少爺,少夫人已下令,您歸來的消息密不外傳。此刻,她正在書房相候。”

    其余幾位紅顏遠遠望見,俱是抿唇一笑,識趣地隨侍女們悄然退去,將這暌違已久的重逢時光,獨留予那對名分早定卻聚少離多的正頭夫妻。

    楊炯听了,心頭猛地一跳,腳步不由得頓了頓。這即將面對的,是他明媒正娶、卻獨守空閨近兩年的正妻,是他心之所系、又滿懷愧疚的江南砥柱。激動如潮,忐忑亦如細浪暗涌,那沉甸甸的愧疚感,竟比面對千軍萬馬時更令人心頭發緊。

    他深吸一口氣,強自鎮定心神。

    行過園中小徑,一陣清冽幽香隨風拂來。偏頭望去,只見月華如水,靜靜流淌在園圃之中,照得一片白牡丹瑩然生光。

    花影扶疏間,陸萱昔日那帶著期盼的清音仿佛又在耳畔低回“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一念至此,楊炯心中一動,不假思索便折身踏入花圃。月光下,他俯身探手,小心翼翼采摘那盛放的白牡丹。

    “少爺!您……”緊隨其後的多麗驚得低呼出聲,看清楊炯所為,更是急得跺腳,“哎呀!那是少夫人最最心愛的‘景玉’啊!您……您怎的……”

    “噓——!”楊炯回頭瞪了她一眼,手上動作卻不停,挑選那開得最飽滿的幾株,很快摘得滿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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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即尋了柔韌的草睫,借著月光,專注地將這捧白牡丹捆扎成一束,又細細調整了花枝的姿態,這才滿意地舒了口氣。

    多麗在一旁瞧著,又是無奈又是好笑,心中暗自腹誹我的好少爺,您拿少夫人心尖上的花兒去哄少夫人,普天之下怕也只有您能干出這等事來!這到底是賠罪呢,還是火上澆油?

    她強忍著嘴角的抽動,引著懷抱花束的楊炯,穿過重重花影回廊,終至那燈火通明的書房門外。

    書房窗紙透出溫暖的光暈,一個縴秀挺拔的身影映在其上,似在伏案疾書。

    楊炯深吸一口氣,抬手,指節輕輕叩向門扉。

    “當——”

    叩門聲未落,門扉竟應手而開。仿佛門內之人,早已靜候多時,指尖一直懸在門閂之上。

    門開處,陸萱靜靜立于燈輝之下。

    她一身月白色素綾長衫,料子是頂級的姑甦軟緞,乍看極素,細瞧卻見衣襟、袖口處以同色銀線密密繡著極精巧的纏枝牡丹暗紋,行走間光線流轉,那銀紋便若隱若現,如月下花影浮動,端的是低調處見盡奢華。

    腰間松松束著一條素銀絲絛,更襯得身姿如新柳般清雅又挺拔。一頭青絲綰作簡潔的傾髻,發間僅簪一把鸞鳥青玉篦。那青篦樣式古拙,正是去年楊炯登門求親時親手所贈的信物。

    陸萱今日顯然是細細妝扮過,粉黛極淡,只薄施胭脂,點了櫻唇,愈發顯得眉目如畫,氣度沉靜雍容,竟比那月下牡丹還多上幾分華貴。

    然而,那精心修飾的妝容之下,眼瞼處淡淡的青影卻揮之不去,下頜的線條也顯出幾分清減的伶仃。

    她一手扶著門框,另一手垂在身側,那廣袖遮掩下的指尖,幾不可察地輕輕顫抖著。

    燈影里,陸萱目光如靜水深潭,落在楊炯臉上,那深潭之下,分明有激流奔涌又強行按捺,只余一點微瀾在眸心深處倏忽閃過。

    楊炯的目光在她明顯清瘦了的面龐和單薄許多的肩線上停留,心頭驀地一刺,那名為心疼的酸澀幾乎要沖口而出。他不願這久別重逢被傷感沾染,念頭急轉,臉上已堆起慣有的風流笑意,將手中那束還帶著夜露清輝的白牡丹往前一遞,故意拖長了調子,學著戲文里的浪蕩子模樣“

    輕羅白篦景玉花,縴腰玉帶舞天紗。

    疑是仙女下凡來,回眸一笑勝星華。

    小姐~~!今夜天公真作美,清風送我見卿卿。

    不知……可否入得閨房說話?”

    他擠眉弄眼,油腔滑調,只盼逗她展顏。

    然而,回應楊炯的,卻是“砰”的一聲巨響!

    那兩扇厚重的楠木門扉,竟被一股大力猛地合攏,勁風撲面,差點掃到楊炯高挺的鼻梁。

    緊接著,陸萱那極力維持平穩、卻仍透出絲絲縷縷羞惱的清冷聲音,隔著門板沉沉砸了出來

    “哪來的登徒浪子?滿口胡唚!多麗!你是木頭樁子不成?還不快給我轟出去!”

    楊炯抱著那束無辜的白牡丹,僵在當場,一臉的春風得意瞬間凍成了尷尬的冰坨。

    一旁的多麗再也憋不住,慌忙用手死死捂住嘴,可那忍俊不禁的笑聲還是從指縫里“噗嗤噗嗤”漏了出來,肩膀抖如篩糠。

    “我……”楊炯茫然地轉頭,看向笑得花枝亂顫的多麗,頗有些委屈地問,“真像個登徒子?”

    多麗趕緊放下手,努力板起臉,站得筆直。可她那雙彎成了月牙兒的眼楮,和用力抿住卻依舊不斷上翹的嘴角,早已將答案寫得明明白白。

    楊炯頓感一股前所未有的挫敗。想他堂堂長安探花郎,風流倜儻之名遍傳帝京,何曾在脂粉陣前吃過這等閉門羹?

    可眼前這扇門後,是他名正言順的大娘子,是獨力撐起江南半壁、讓他又敬又愛又滿懷虧欠的結發妻。

    想到此,楊炯無奈地嘆了口氣,狠狠瞪了多麗一眼。

    多麗何等伶俐,立刻會意,強忍著笑,福了一福,兔子般飛快地溜走了,將這片寂靜的院落留給了門里門外的一雙人。

    夜風穿過庭院,輕輕拂過楊炯的面頰,卷動他懷中白牡丹柔軟的花瓣輕微作響。書房內再無一絲聲息,只余窗紙上那抹剪影,依舊定定地站著,仿佛一尊玉雕般沉靜。

    楊炯立在階下,抱著那束“偷來”的牡丹,對著緊閉的門扉,一時竟有些手足無措。胸中那腔急于剖白的滾燙心意,被這扇冷硬的門撞得七零八落。

    他盯著門板上細膩的木紋,仿佛能穿透過去,看到門後那張故作冷清、卻不知是否也已飛紅的芙蓉面。方才那聲羞惱的“轟出去”猶在耳畔,可細品之下,與其說是真怒,不如說是被驟然表白的薄嗔和無措。

    想明白了這些,楊炯吸了一口帶著花香的夜氣,重整旗鼓,決心再戰。

    他清了清嗓子,對著門內拖長了調子,換了個更無賴也更親昵的腔調“娘子——!我的好娘子喲!開門吶!為夫千山萬水,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摸回自家門口,你好歹瞧一眼,驗明正身再關門也不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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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內依舊靜默無聲。

    楊炯側耳細听,連那輕微的呼吸聲似乎都屏住了。

    他索性心一橫,臉皮再豁出去幾分,聲音里揉進十二萬分的委屈“娘子當真狠心!可憐為夫我,在海上叫那‘下擊爆流’顛得七葷八素,五髒廟都差點傾覆,一路吐著黃水兒漂到這華亭港,眼瞅著家門在望,娘子你卻連門縫兒都不給開一條!

    哎呀呀,這心口,怎地突然這般絞痛起來……”

    他一手抱著花,一手假意捂住胸口,身子還配合著晃了兩晃,仿佛下一刻就要暈厥在台階上。

    這一番唱作俱佳,終于又撬動了門內一絲縫隙。

    只听那清冷的嗓音再次響起,帶著明顯的薄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音,隔著門板直砸過來

    “楊炯!再敢在門外胡言亂語、裝瘋賣傻吵嚷不休,信不信我立時喚人,真把你捆了扔回海里去喂王八!!”

    “扔……扔海里?”楊炯氣息一窒,後面半截“哀嚎”硬生生卡在了喉嚨里。

    他抱著花束,徹底僵在了原地。夜風卷過階前,吹動他未曾束緊的幾縷鬢發,襯著那張俊臉上錯愕又無可奈何的神情,頗有幾分滑稽的淒涼。

    楊炯無聲地嘆了口氣,索性一撩袍角,也不顧什麼體面,抱著那束“罪證”,就在書房門口那冰涼的石階上坐了下來。

    青石板的寒氣透過薄薄的衣衫直透上來,激得他微微一顫,卻奇異地讓他有些發熱的頭腦冷靜了幾分。

    門內門外,一片死寂。只有庭院角落的蟲鳴,唧唧復唧唧,叫得人心頭更添煩亂。

    楊炯抱著花,下巴擱在微涼的花瓣上,鼻尖縈繞著牡丹特有的清冽藥香,混著陸萱書房里慣用的、一種極淡的沉水香氣息。這熟悉又陌生的味道,絲絲縷縷鑽入心脾,勾得這兩年積攢的思念與愧疚,如潮水般洶涌翻騰起來。

    楊炯想起當年離京南下時,陸萱也是這樣一身素雅,發間簪著他送的青玉篦,如今驚蟄已過,他顯然是食言了。

    想這偌大一個江南,造船的潑天風險,王府日進斗金的期盼,全壓在了陸萱看似柔韌、實則也是血肉之軀的肩上。

    眼前浮現陸萱方才映在窗上的剪影,清瘦得令人心驚。她眼下的青影,她指尖的微顫,這些年,她獨自支撐,該是怎樣的嘔心瀝血?那封封家書里輕描淡寫的“一切安好”、“諸事順遂”,字字句句背後,又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驚濤駭浪?

    楊炯的心,被這無聲的潮水泡得又酸又軟,沉甸甸地往下墜。方才那點插科打諢、企圖蒙混過關的心思,被這遲來的愧疚沖刷得干干淨淨。他抱著那束牡丹,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將頭深深埋進帶著夜露微涼的花瓣里。

    就在這長久的靜默幾乎要將人吞噬時,門內,極其細微地,極其突兀地,漏出了一聲短促的、像是被強行掐斷的嗤笑聲。

    那聲音極輕,但在楊炯此刻高度緊繃的感官里,卻無異于一道驚雷!他猛地抬起頭,幾乎懷疑自己听錯了。

    然而,緊接著,又是一聲。

    這回清晰了些,帶著點氣音,分明是有人沒繃住,從緊咬的唇齒間漏出的、忍俊不禁的笑音!

    楊炯的眼楮瞬間亮了,他抱著花束,“騰”地一下從石階上彈了起來,也顧不得拍打衣袍上的灰塵,湊到門縫邊,壓低了聲音

    “娘子?好萱兒?你……你方才可是笑了?你笑了對不對?我就知道!我家娘子最是心慈,哪舍得真把夫君扔海里喂王八……”

    他一邊說,一邊側耳極力捕捉門內的動靜。

    門內卻再次陷入一片可疑的寂靜。但那寂靜,仿佛與方才那拒人千里的冰冷已有所不同,隱隱透著一絲被窺破心事的窘迫和強撐的別扭。

    楊炯心頭大定,膽子也壯了幾分。他不再油嘴滑舌,而是清了清嗓子,抱著那束牡丹,對著門縫,用一種低沉而溫柔的、近乎耳語的聲調,緩緩念道

    落盡殘紅始吐芳,佳名喚作百花王。

    競夸天下無雙艷,獨立人間第一香。

    詩聲方落,門內依舊無聲。

    楊炯的心又懸了起來,正待再搜腸刮肚拼湊幾句軟話,忽听得“ 噠”一聲輕響,是門閂被抽開的機括聲。

    他心頭狂跳,下意識地後退半步。

    下一瞬,那兩扇緊閉的楠木門扉,猛地被人從里面拉開。

    門開處,陸萱依舊站在那里,依舊是那身月白素綾,青玉篦綰發。只是方才刻意維持的冷若冰霜已然破碎,一張俏臉漲得通紅,如同染了最上等的胭脂,一直紅到了耳根。

    那雙沉靜的眸子此刻水光瀲灩,狠狠地瞪著楊炯,貝齒緊咬著下唇,仿佛在竭力壓制著什麼。那眼神,羞惱、氣恨、委屈,還有一絲被戳破心事的狼狽,種種情緒激烈地交織翻涌。

    楊炯猝不及防,被她這突然開門的架勢驚得又退了一小步,懷中牡丹的花瓣簌簌輕顫。兩人之間不過咫尺之距,他甚至能看清她因急促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胸口,和那濃密睫毛上沾染的一星半點可疑的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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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你這……”陸萱開口,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意,指著楊炯,指尖都在抖,“你這混賬!誰要你這般編排我?!讓人听了,還以為我非要爭個什麼第一呢!”

    她越說越氣,胸脯劇烈起伏,那強撐的“大婦”威儀終于徹底崩塌,露出了底下那個被夫君戲弄、被戳中心事而羞憤不堪的小女子情態。

    陸萱猛地一跺腳,又羞又惱,竟不管不顧地揚起手,將一直攥在手中的一本藍皮賬簿,朝著楊炯劈頭蓋臉地砸了過去。

    “我叫你胡說!叫你編排我!”

    那賬簿帶著風聲飛來,楊炯下意識地一偏頭,賬簿擦著他的鬢角飛過,“啪嗒”一聲落在他身後的石階上,書頁散亂開來,被夜風吹得嘩啦啦作響。

    楊炯懷里抱著花束,躲閃不便,又怕花被砸壞,一時間手忙腳亂,狼狽不堪。

    “哎!娘子息怒!息怒!為夫知錯了!真知錯了!”楊炯一邊護著花,一邊忙不迭地討饒,臉上卻不由自主地漾開了笑容,那笑容越來越大,帶著如釋重負的狂喜和失而復得的慶幸。

    楊炯看著陸萱因氣惱羞憤而生動無比的臉龐,看著她終于不再掩飾的、鮮活靈動的怒意,只覺得此刻的她,比那月下牡丹更美上千百倍。

    陸萱見他非但不懼,反而笑得如此開懷,更是氣結,眼圈都紅了幾分,扭身就要再次關門“你……你還笑!今晚睡大街吧你!”

    說時遲那時快,楊炯哪里還肯再被關在門外。他瞅準時機,抱著那束牡丹,一個箭步便從陸萱身側擠進了書房。

    “哎你……”陸萱阻攔不及,人已被他擠了進來。

    書房內,燈火通明。紫檀大案上堆著高高的賬簿、卷宗、海圖,還有幾樣南洋新到的奇巧香料樣品。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墨香、紙香與沉水香交織的氣息。

    一切都昭示著主人方才還在處理冗繁的商務。

    楊炯進了門,反手便將門輕輕合上,落了閂。他轉過身,背靠著門板,長長地、徹底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這才看向氣鼓鼓站在屋子中央的陸萱,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近乎賴皮的燦爛笑容。

    陸萱被他這無賴行徑氣得說不出話,又見他衣衫下擺沾著方才階前的塵土,發冠也有些歪斜,抱著那束“贓物”牡丹,笑得像個偷腥成功的貓,哪里還有半分名震天下的鎮南侯威嚴?

    陸萱指著楊炯,指尖發顫,憋了半天,只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你……你……無賴!登徒子!”

    楊炯卻渾不在意,抱著花束,一步步朝她走過去。他走得很慢,目光貪婪地流連在陸萱臉上,將她此刻生動的怒容,眉梢眼角的疲憊,以及那強忍著的委屈,都細細刻入心底。

    “是是是,我是無賴,我是登徒子,”楊炯走到她面前,聲音低沉下去,帶著前所未有的認真與溫柔,“可我這個無賴,是我家娘子一個人的無賴。”

    這般說著,他將那束精心捆扎、卻因一番折騰而略顯凌亂的“景玉”白牡丹,輕輕捧到陸萱面前。

    “雉兒,”他喚著她的閨名,目光灼灼,“江南春好,牡丹已開。你夫君雖遲,終究是歸來了。這花,權當一點賠罪的心意,莫要嫌棄。”

    楊炯頓了頓,聲音更柔,“只是下次要打要罵,換個輕些的物件可好?”

    陸萱的目光落在那束沾著夜露、皎潔依舊的白牡丹上,又抬起眼,撞進楊炯那雙深邃眼眸里。那里面盛滿了毫不掩飾的心疼、愧疚、愛戀,還有一絲如釋重負的疲憊。

    陸萱築起的心防,在那目光的注視下,如同春日冰雪,寸寸消融。強撐的怒意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再也無法抑制的酸楚與委屈,洶涌地漫上鼻尖眼底。

    她猛地別過臉去,肩頭抑制不住地微微聳動起來。一滴滾燙的淚,終究是掙脫了束縛,沿著她清瘦的臉頰飛快滑落,砸在冰涼的地磚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陸萱沒有去接那束花,也沒有說話,只是固執地側對著他,無聲地宣泄著這兩年來積壓的孤寂、壓力、等待的焦灼,以及此刻復雜難言的心緒。

    楊炯的心,被陸萱這無聲落淚的模樣狠狠揪緊。他輕輕放下花束在一旁的矮幾上,上前一步,伸出雙臂,小心翼翼地將她顫抖的身子擁入懷中。

    起初,陸萱的身體僵硬著,帶著抗拒。但楊炯的懷抱溫暖而堅定,帶著海上的冷氣,也帶給她熟悉又陌生的安心感。

    陸萱緊繃的肩背,在楊炯輕輕的拍撫下,一點點地松懈下來。最終,仿佛耗盡了所有氣力,她將額頭抵在楊炯堅實的胸膛上,壓抑了許久的嗚咽,終于斷斷續續地逸出唇邊。

    “說好……說好驚蟄就回!騙子!大騙子!”陸萱含糊地控訴著,聲音悶悶的,帶著濃重的鼻音,拳頭卻沒什麼力氣地捶在楊炯肩上,與其說是打,不如說是委屈的撒嬌。

    “是是是,我是騙子,大騙子。”楊炯將她擁得更緊,下巴輕輕抵著她的發頂,嗅著她發間淡淡的沉水香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墨香,心中滿是憐惜,“讓娘子久等,是夫君大錯特錯,苦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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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炯低聲在她耳邊呢喃,一遍遍訴說著歉意與思念。

    陸萱在他懷里哭了許久,仿佛要將這近兩年的委屈盡數哭盡。楊炯只是靜靜地抱著她,任她發泄,寬厚的手掌在她單薄的背脊上輕輕撫過,傳遞著無聲的安慰與支撐。

    不知過了多久,懷中的嗚咽聲漸漸低微下去,最終化為偶爾的抽噎。陸萱似乎哭得有些脫力,軟軟地靠在他懷里,不再掙扎。

    楊炯稍稍松開懷抱,低頭看她。只見陸萱眼圈鼻尖都紅紅的,長睫上還沾著細碎的淚珠,平日里那份雍容持重此刻蕩然無存,只余下幾分楚楚可憐的脆弱。

    楊炯心頭一片柔軟,忍不住抬手,用指腹極其輕柔地拭去她頰邊的淚痕。

    陸萱微微側臉避開他的手指,帶著濃重的鼻音,甕聲甕氣地開口,語氣卻已軟了許多“別踫,妝都花了。”

    她吸了吸鼻子,目光瞥向矮幾上那束牡丹,嗔道,“誰讓你偷我的‘景玉’?養了好久才開得這般好!你倒好,一回來就當賊!”

    楊炯見她情緒稍緩,雖然還是嗔怪,但語氣已大不相同,心中巨石徹底落地。他連忙賠笑“是是是,為夫知罪!明日就去尋最好的花匠,定要再給你種出滿園更好的‘景玉’來!不,種十園!百園!娘子想要多少就種多少!”

    “油嘴滑舌!”陸萱白了他一眼,那眼波流轉間,雖還帶著淚光,卻已有了幾分往日的靈動。

    她推開楊炯,走到案邊,拿起一方素帕,背過身去,仔細地印了印眼角和面頰。

    陸萱整理好儀容,轉過身,已恢復了七八分平日的沉靜。只是那微紅的眼眶和鼻尖,依舊泄露了方才的情緒。

    “倭國那邊,戰事可還順遂?沒傷著哪里吧?”陸萱目光在他身上仔細逡巡,語氣里是掩飾不住的關切。

    “一切順利。皮外傷倒有幾處,早好了。”楊炯輕描淡寫,不願她多憂,“倒是你,”

    他目光掃過案頭堆積如山的卷宗,“江南這一大攤子事,還有造船、南洋香料島……真是辛苦你了。我方才在港口見了咱們的新船,那軟帆你竟真的做成了!良叔說,如今南洋香料,十之七八已入我手?娘子,你真是女財神呀!”

    陸萱被他直白的夸贊弄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別開臉,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才道“不過是按你留下的圖紙,依樣畫葫蘆罷了。幸得良叔和幾位老師傅盡心竭力,又有師師鼎力相助,才僥幸成了幾艘。至于香料……”

    她語氣平靜,仿佛在說一件尋常生意,“南洋諸島物產豐饒,我們船堅貨足,又肯讓些利給當地頭人,自然就打開了局面。如今海路暢通,江南的絲綢、瓷器、你弄出來的那些‘香水’、‘啤酒’,換回香料、象牙、寶石,利潤頗豐。王府的虧空,早已填平,還頗有盈余。”

    陸萱說著,從案上一疊賬冊中精準地抽出一本,推到楊炯面前,“這是近半年的總賬,你若有暇……”

    楊炯看都沒看那賬本,只是深深地看著她。

    燈下,陸萱側臉的線條依舊清麗,但那份舉重若輕、掌控全局的從容氣度,卻比任何珠寶都更令人心折。

    楊炯伸出手,輕輕覆在她按在賬冊邊緣的手背上“賬本不急,萱兒才是我的無價珍寶。”

    陸萱的手微微一僵,抬起眼簾,對上他專注而溫柔的目光,那目光里,沒有半分敷衍,只有沉甸甸的心疼與欣賞。

    積壓心底的委屈、不被理解的孤寂、證明自己的渴望。仿佛在這一刻,都被這目光無聲地撫平了。

    陸萱抿了抿唇,眼底深處最後一絲冰封的寒意,終于徹底化開,漾起一點溫軟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笑意。

    她抽出手,卻並非拒絕,而是拿起矮幾上那束被冷落許久的白牡丹,低頭輕輕嗅了嗅那清冽的芬芳。

    月光透過窗欞,溫柔地灑在她身上,灑在潔白的花瓣上,寧靜而美好。

    “花我收下了。”陸萱低聲說,聲音輕得像耳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羞赧,“只是下次……”

    她抬眼,橫了楊炯一眼,那眼波流轉間,竟帶上了幾分久違的、屬于小女兒的嬌俏,“不許再偷我的‘景玉’!要送,自己種去!”

    楊炯看著她燈下拈花、眼波含嗔的模樣,只覺得心口被什麼東西塞得滿滿當當,溫軟得一塌糊涂。

    他朗聲笑道“好!一言為定!為夫明日就去學種牡丹!定要種出比‘景玉’更美的花兒來,只博娘子一笑!”

    楊炯伸出手,再次輕輕握住了她拈花的手。這一次,陸萱沒有掙開。她的指尖微涼,卻在楊炯的掌心下漸漸回暖。

    二人執手相顧,萬語凝噎,盡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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