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平安京深處,宮闕重重,禁苑森森。
春櫻宮一隅,重門深鎖,鐵甲環伺,侍衛如林,戈戟映日,端的是飛鳥難越,插翅難通。宮牆之內,庭院寂寂,唯聞風過檐鈴,其聲嗚咽。
那曾灼灼其華、燦若雲霞的千株櫻樹,早已褪盡紅妝,花魂委地,碾作塵泥。枝頭新葉,雖已翠蓋亭亭,卻更襯得滿園蕭索,冷沁心脾。殘瓣零星,粘附于青苔石徑、寂寥池面,恰似點點未干淚痕,訴說著此間不盡的淒涼。
廊檐之下,一女子憑欄獨立,身形孱弱,似不勝衣。
煀子螓首微仰,一雙剪水秋瞳,失神地凝望著庭中那株歷經百年風霜的老櫻。此樹虯枝盤錯,新葉繁茂,綠蔭如蓋,更顯出幾分蒼涼古意。
日影透過葉隙,斑駁地灑在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玉容之上。那眉黛如遠山含愁,唇色淡若初櫻,雖是病骨支離,容色被體內奇毒蝕損,卻自有一段弱柳扶風之態,一種深入骨髓的、令人心碎的淒艷之美。她不言不動,宛如一尊精心雕琢卻失了魂魄的玉人,只余下那眸底深處,一絲難以磨滅的幽恨與堅忍。
正自怔忡間,忽聞身後殿內傳來一陣刺耳的尖笑,夾雜著不成調的咿呀之聲,打破了這死水般的沉寂。
煀子娥眉微蹙,厭煩之色一閃而過。這聲音她再熟悉不過,正是她那被囚于此、已然瘋癲多年的母後藤原定子。
心中一股難以言喻的鄙夷與怨懟悄然升起當年姐姐修子身陷魔掌,身為母親,她先是懦弱哀求,繼而竟閉目塞听,自欺欺人;待到自己又被推入火坑,她更是徹底瘋癲,徒留自己在這無邊苦海掙扎。何其軟弱!何其可悲!
那瘋癲之聲愈發尖利,夾雜著器物翻倒的乒乓亂響。煀子本欲拂袖而去,眼不見為淨。
然腳步方移,心念卻是一轉。
恍惚間,那瘋婦模糊的側影,竟與記憶中姐姐修子幼時天真爛漫的模樣重疊起來,尤其是那眉梢眼角依稀的慵懶神韻,如同一根無形的絲線,猝然勒緊了她的心腸。
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逸出唇畔,煀子終是轉過身,蓮步輕移,踏入那幽暗的殿閣。
殿內光線晦暗,陳設凌亂。
只見藤原定子披頭散發,衣衫不整,正赤著雙足在冰冷的地席上亂轉,口中念念有詞“飛了!飛了!紙鳶斷了線,飛到雲外頭去啦!咯咯咯……”
她枯瘦的手指胡亂地指著虛空,渾濁的眼中閃爍著孩童般懵懂又狂亂的光。
見煀子進來,她猛地撲上前,一把抓住煀子的衣袖,力道奇大,幾乎將煀子拽倒“我的兒!我的修子!你回來啦?風箏呢?我的風箏呢?”
涕淚橫流,狀若瘋魔。
煀子強忍著心頭的煩惡與手臂的疼痛,深吸一口氣,面上擠出一個極其勉強的、安撫的笑容,聲音放得又輕又柔,如同哄著三歲的稚兒“母後,母後,您看錯了。修子姐姐……她不在呢。我是煀子呀。乖,莫鬧了。”
她試圖抽回衣袖,定子卻抓得更緊,嚎啕大哭起來“騙人!你騙人!我的修子沒了!被妖怪抓走了!哇……”
煀子無奈,只得伸出另一只手,用指尖極輕極緩地撫過定子枯槁如亂草的發頂,動作生澀卻帶著一絲不容拒絕的溫柔“不哭,不哭。母後乖,我在這兒呢。修子姐姐……她沒被妖怪抓走,她去了很遠很遠的好地方啦。”
她一邊說著,一邊小心翼翼地引導著定子慢慢坐到一張破舊的蒲團上,自己則半跪在她面前,像對待一個易碎的琉璃娃娃般小心。
定子似乎被這輕柔的撫慰和話語稍稍安撫,抽噎漸止,只是仍死死攥著煀子的衣袖,渾濁的眼楮茫然地望著她,像個迷路的孩子,怯怯地問“好地方?那里……有糖吃嗎?有花看嗎?有人打她嗎?”
煀子心中酸楚更甚,強笑道“有,都有。那地方叫大華,可好了。那里沒有毒藥,沒有壞人,姐姐在那里呀,過得可快活了。她學了好些本事,還……還嫁了個頂頂好的夫君,待她如珠如寶,再沒人敢欺負她半分。”
她搜腸刮肚地編織著美好的謊言,聲音輕軟得像春日里最細的柳絮,“所以呀,母後也要好好的,乖乖吃飯,乖乖睡覺,把身子養得壯壯的。等以後……以後說不定還能見到姐姐呢。”
定子呆呆地听著,渾濁的眼中似乎有什麼東西飛快地掠過,快得讓人抓不住。
她忽然歪著頭,用孩童般天真無邪卻又執拗的語氣問道“那……那煀子呢?你不來看我了嗎?你也……也要飛走了嗎?”
這話問得突兀,帶著一種直擊靈魂的、屬于瘋者的敏銳。
煀子聞言,心頭如被重錘猛擊,劇痛難當。
她望著眼前這形容枯槁、神智混沌的母親,想到自己身中劇毒,刺殺失敗,囚禁于此,前途未卜,何嘗不是命懸一線?
那句“以後”,何其渺茫!
她喉頭哽咽,沉默了半晌。最終,煀子竭力扯出一個更大的笑容,眼中卻已浮起水光,聲音越發輕柔“來呀!怎麼會不來呢?母後放心。以後呀……你只要乖乖的,閉上眼楮,好好睡覺的時候,就能看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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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子猛地愣住,瞳孔似乎有瞬間的凝滯。
緊接著,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悲慟猛地爆發出來。她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如同瀕死的野獸,猛地張開雙臂,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抱住煀子,枯瘦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幾乎要將煀子揉碎在自己懷里。
她嚎啕大哭,涕淚縱橫,滾燙的淚水瞬間浸濕了煀子的肩頭,口中語無倫次地嘶喊著“不要走!不要閉眼!閉眼就沒了!都沒了!我的兒啊!我的肉啊……”
這哭聲淒厲絕望,穿透了幽深的殿宇,在空曠的庭院中不斷回蕩,驚起了幾只棲息的寒鴉。
正當母女二人于這絕望的悲慟中糾纏之際,庭院深處,環佩叮咚,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只見一位少女,在眾多持械護衛的嚴密簇擁下,手提一精巧的朱漆食盒,緩緩行來。
日光下,那少女不過豆蔻年華,身姿縴細,著一身素淨的雪色單衣,外罩淡青薄紗。
令人心驚的是她那一身肌膚,白得異乎尋常,仿佛久不見天日的上等寒玉,瑩瑩生光,竟有幾分晃眼之態。
她的步伐極緩,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嬌弱無力,似風中細柳,每一步都踏得人心頭發緊。
待行至殿前廊下,女子抬起螓首,露出一張清麗絕倫卻毫無血色的臉,目光掃過殿內相擁哭泣的兩人,唇角竟緩緩勾起一絲淺淡的笑意,如同冰面綻開的一道細紋。
她輕輕將食盒置于廊下矮幾,素手縴縴,揭開盒蓋,露出幾樣精致小巧的點心,聲音清越如碎玉“姐姐,姨母,用些點心吧。”
煀子聞聲,緩緩松開緊抱著定子的手,定子也似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驚擾,哭聲漸歇,只蜷縮在煀子身後,瑟瑟發抖,眼神空洞地偷瞄著來人。
煀子站起身,理了理凌亂的衣衫,拭去眼角淚痕,眉頭緊鎖,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驚疑與憂慮“尾水女?你……你不是在大東寺清修嗎?如何會回這魔窟?我分明記得你幼時便習武強身,體魄康健,怎地……”
她頓了頓,目光死死鎖住尾水女那白得刺眼的肌膚,“怎地氣色如此之差?這膚色……難道……難道你也……”
尾水女聞言,唇邊那抹淺笑竟加深了幾分,化作一個粲然的笑容,如同雪地里驟然綻放的紅梅,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淒艷。
她拈起一塊做成櫻花模樣的粉白糕點,遞向煀子,語氣雲淡風輕,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閑事“姐姐好眼力。敦良哥哥自身難保,被囚于大東寺深處,我這做妹妹的又如何能獨善其身,置身事外呢?這不就被那畜生抓回來了。”
“什麼?!”煀子如遭雷擊,瞳孔驟然收縮,一股怒火直沖頂門,她猛地一步上前,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顫抖嘶啞,幾乎破音“畜牲!他真是畜牲不如的禽獸啊!你才都十一歲了呀!十一歲把你……把你做成了‘毒女’?!”
她指著尾水女那異常蒼白的肌膚,指尖都在發抖,“你……你還能有幾年好活?!”
話語中充滿了痛徹心扉的絕望與對那高高在上之人的刻骨詛咒。
面對煀子的暴怒與痛惜,尾水女臉上卻無半分悲戚,反而更顯出一種近乎詭異的平靜與灑脫。
她輕輕將糕點放回碟中,抬眼直視煀子,眸中幽光閃爍,唇邊笑意不減反增,淡淡道“姐姐莫要動氣,氣壞了身子不值當。我呀,托天之幸,自小得哥哥百般呵護,錦衣玉食,無憂無慮,過了十一年神仙般的日子。這世間福分,享用過便是賺了。
如今被拘來此,忍辱偷生,不過是想親眼看看那高高在上、視我等如草芥螻蟻的‘天’,究竟是如何塌下來的!看那親手將我推入地獄的人,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向他自己掘好的墳墓!這般好戲,我如何舍得閉眼?如何舍得死呢?”
她的話語輕柔,卻字字如冰錐,帶著徹骨的寒意與刻毒的期待。
煀子被她這番言語驚得倒吸一口涼氣,看著眼前這小小年紀便已心如槁木、只余復仇烈焰的表妹,心中五味雜陳,一時竟不知是悲是怒。
半晌,煀子頹然長嘆,聲音里充滿了無力與無奈“你……哎……”
千言萬語,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
“姐姐不信我?”尾水女微微歪頭,重又拈起那塊櫻花糕,再次遞到煀子面前,眼中帶著一絲頑童般的狡黠。
煀子搖搖頭,並未去接那糕點,目光沉痛地望著她“非是不信。只是……但願天理昭彰,報應不爽吧。”語氣中帶著深深的疲憊與渺茫的希冀。
“不是‘但願’呦!”尾水女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絲,帶著壓抑不住的激動,她湊近一步,壓低了嗓音,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姐姐可知,藤原道長在攝津一敗涂地,潰不成軍!攝津城,已被大華麟嘉衛的鐵蹄踏破,盡歸其手!大軍不日即將兵臨平安京城下!你說,這等改天換地、仇讎授首的盛景在前,妹妹我怎會甘心就此死去?怎會舍得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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煀子渾身劇震,之前關于敦良被囚的疑問瞬間貫通“所以……敦良被囚,便是因為藤原道長兵敗?他忌憚麟嘉衛兵鋒,擔心敦良趁勢而起,與城外大軍里應外合,擔心有其他公卿貴族轉而擁戴敦良,反戈一擊?”
“姐姐聰慧,正是如此!”尾水女贊許地點點頭,隨即話鋒一轉,眼中閃過一絲神秘的光彩,“不過,姐姐可知,此次統率大華麟嘉衛的除了那威名赫赫的天波府楊渝將軍,還有一人。姐姐定然是萬萬想不到的!”
“哦?”煀子被勾起了強烈的好奇心,“除了楊渝,還有誰?莫非還能是鎮南侯楊炯不成?”
尾水女見煀子面露急切,忽地湊得更近,幾乎貼到煀子耳邊,用只有兩人能听清的氣聲,一字一頓,清晰無比地說道“還有……修、子、姐、姐!”
“誰——?!”煀子如遭九天霹靂當頭炸響。她瞳孔瞬間放大到極致,仿佛要裂開一般,渾身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凝固。
煀子猛地伸出雙手,死死抓住尾水女縴細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入對方的皮肉之中,聲音因極度的震驚與狂喜而拔高變調,尖銳地劃破殿內的沉寂“你說誰?!再說一遍!是誰?!”
就在煀子失態驚呼的瞬間,蜷縮在角落的藤原定子,身體幾不可察地劇烈一顫。她那一直空洞茫然的雙眼,瞳孔深處似乎有驚濤駭浪在瘋狂翻涌,卻又被強行壓制下去,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她猛地低下頭,將整張臉深深埋進自己破爛的衣袖里,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喉嚨里發出壓抑的、如同受傷小獸般的嗚咽聲,輕不可察。
尾水女忍著胳膊上傳來的劇痛,神色卻是前所未有的鄭重與肯定。她迎著煀子幾乎要將她吞噬的目光,清晰無比地重復道“是修子姐姐!當年失蹤的修子內親王!她如今已是大華鎮南侯楊炯明媒正娶的夫人!
此番統兵前來,不為開疆拓土,只為復仇,只為踏平這骯髒的魔窟,為所有枉死之人討一個公道!”
她的聲音雖低,卻字字千鈞,帶著無與倫比的震撼力,“更令人振奮的是,德川家已看清形勢,率部投誠,與麟嘉衛合兵一處。大軍所到之處,盡懸‘誅邪皇,清君側,分田地,安黎庶’的旗幟。民心所向,勢如破竹,如今前鋒已抵嵐山砦下。
姐姐,這污穢不堪的平安京,這天怒人怨的魔窟,它的末日就要到了!”
煀子听完這番話,只覺得天旋地轉,渾身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她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直直地癱倒在地。
積蓄了多年的悲苦、絕望、恐懼、怨恨,在這一刻被這突如其來的滔天狂喜與希望徹底沖垮。滾燙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江河,洶涌而出,瞬間模糊了她的視線。
她雙手掩面,肩頭劇烈地聳動,壓抑了太久的哭聲終于沖破喉嚨,化作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嗚咽“姐姐……姐姐……你……你終于回來了!你終于……回來了啊……”
這哭聲,是積郁多年的釋放,是絕處逢生的狂喜,更是對至親血脈刻骨銘心的思念與呼喚。
尾水女看著癱倒在地、泣不成聲的煀子,眼中也泛起一層薄薄的水霧,輕輕嘆息一聲,蹲下身來“那老賊正是懼怕修子姐姐的復仇之師,更懼怕她與民心所向的敦良哥哥里應外合,也擔心其他心懷不滿的貴族借機擁戴哥哥,倒戈一擊,壞了他的‘大事’。
故此才先下手為強,以雷霆手段,將大東寺徹底封禁,連一只飛鳥也不許進出,哥哥敦良亦被嚴密囚禁于寺中深處。我……也是昨日被強行押解回宮的。”
話音未落,殿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而略顯凌亂的腳步聲,伴隨著宮人低聲的通報“皇後娘娘駕到!”
一股濃烈的、帶著侵略性的香氣率先涌入殿內。
只見一位身著華美十二單衣的美婦人,在眾多宮女太監的簇擁下,神色冷峻,步履匆匆地走了進來。
來人正是如今一條天皇的皇後藤原彰子,尾水女的生身之母。
她容顏依舊美艷,保養得宜,只是眉宇間凝著一股化不開的冰霜與刻薄,眼神銳利如刀,掃視過殿內三人,如同看著幾件礙眼的器物。
目光在癱軟哭泣的煀子和蜷縮發抖的定子身上停留片刻,最終落在了尾水女身上,冷冰冰地開口“你該回去用藥了。”
那“用藥”二字,咬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殘酷的暗示。
尾水女緩緩站起身,面上似乎是覆蓋了一層薄冰,滿是疏離與嘲諷。她迎著彰子冰冷的目光,唇邊勾起一抹奇異的笑容,聲音清越,卻字字如針“母親大人如此掛心,真叫女兒受寵若驚。只是不知今日這碗‘良藥’,是母親您親手喂女兒喝下嗎?”
她特意加重了“母親”二字,眼眸中盡是嘲諷和鄙夷。
藤原彰子的臉色瞬間變得更加難看。她自然知曉這“藥”意味著什麼,更明白自己女兒這外柔內剛、寧折不彎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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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中閃過一絲復雜難辨的情緒,或許是惱怒,或許是心虛,或許還有一絲極其隱晦的、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痛楚。
藤原彰子猛地別開臉,不再看尾水女那雙清澈得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楮,厲聲對左右喝道“還愣著做什麼!攙扶內親王回宮!”
說罷,拂袖轉身,竟是看也不再看春櫻宮這對瘋癲的母女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會污了她的眼楮。
幾名強壯的宮女立刻上前,不由分說地架起尾水女縴細的胳膊。尾水女也不掙扎,只是回頭深深地看了煀子一眼,那眼神復雜難言,有訣別,有鼓勵,更有一種“等著看吧”的堅定。
她順從地被宮女們半攙半架地帶離了這陰冷的春櫻宮,那雪白的身影消失在重重的門廊之外,只留下那濃烈的香氣在殿中彌漫。
殿內重歸死寂。
煀子仍沉浸在巨大的震驚與悲喜交織的余波中,癱坐在地,淚痕未干,心潮卻因尾水女帶來的消息而澎湃不息。
姐姐還活著!姐姐回來了!帶著復仇的怒火與拯救的希望!這個念頭如同烈火,在她冰冷絕望的心底熊熊燃燒起來。
就在這時,一直蜷縮在角落、仿佛被遺忘的藤原定子,突然毫無預兆地爆發出一陣更加刺耳的尖笑。
她猛地從地上彈跳起來,狀若癲狂,手舞足蹈地沖向矮幾。在煀子驚愕的目光中,一把掀翻了尾水女帶來的食盒。
“嘩啦——!”
精美的瓷碟摔得粉碎,各色精致的糕點滾落一地,沾滿了灰塵。
“哈哈哈!蟲子!好多蟲子!爬呀爬!咬人!毒!好毒!”定子指著滿地狼藉,瘋瘋癲癲地大喊大叫,赤著腳在碎片和糕點上亂踩亂跳,仿佛真的看見了什麼可怕的東西。
煀子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回過神來,連忙掙扎著起身,也顧不得地上的碎瓷,快步上前想要安撫定子“母後!母後!莫怕!沒有蟲子!沒有毒!快別踩了,傷了腳!”
定子卻像受驚的兔子般猛地躲開,繞著殿內的柱子瘋跑起來,口中咿咿呀呀地唱起一首不成調的歌謠,聲音忽高忽低,詭異莫名
“櫻瓣七色落春泥,月見草啊三更啼,紙鳶斷了金絲線,飄飄搖搖過海西!
蛤蟆守著煉丹爐,爐火青啊藥兒奇!
九轉還魂草難覓,埋在……埋在……嗯……埋在雪山頂!
咯咯咯……”
她唱得顛三倒四,詞句模糊不清,時而停頓,時而傻笑,在空曠的殿內瘋跑,寬大的衣袖隨著動作翻飛。
就在她又一次瘋瘋癲癲地經過煀子身邊時,左腳一歪,狠狠撞了煀子一下。
煀子猝不及防,被撞得一個趔趄。就在這身體接觸的瞬間,煀子清晰地感覺到,定子那只枯瘦如柴、冰冷刺骨的手,極其迅捷而隱蔽地,將一個小小的、疊得異常整齊、帶著體溫的硬物,猛地塞進了她的掌心。
同時,定子那渾濁瘋狂的眼楮,在擦身而過的剎那,極其短暫地、銳利如鷹隼般地與煀子對視了一眼。
那眼神里,哪里還有半分瘋癲?分明是清醒到極致的、孤注一擲的決絕與囑托,快得如同電光石火,稍縱即逝。
煀子渾身如遭電擊,心髒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回想起剛才母親的歌謠,她瞬間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母後,她不是真瘋!這十數年來忍辱裝瘋,與世隔絕,受盡白眼與苦難,竟是為了守護這張能救自己和姐姐性命的關鍵“底方”。
巨大的震驚、狂喜、心痛、愧疚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煀子淹沒。她死死地攥緊了掌中那小小的紙團,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尖銳的疼痛,卻遠不及心中翻江倒海的萬分之一。
煀子強忍著幾乎要沖口而出的呼喊和洶涌的淚水,借著被撞的姿勢,身體微微一側,不著痕跡地將那枚承載了母親十數年隱忍血淚與唯一希望的紙團,迅速而穩妥地塞進了自己腰帶最里層的內襯暗袋之中。
做完這一切,她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後背已被冷汗浸透。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目光掃過地上狼藉。
她緩緩蹲下身,避開碎瓷,小心翼翼地撿起一塊尚未被完全踩碎的、沾了些許灰塵的櫻花糕。
隨後,煀子站起身,慢慢走向依舊在殿中瘋跑傻笑、唱著詭異歌謠的定子。她的腳步很慢,卻異常堅定。
待走到定子面前,她伸出雙臂,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帶著無限憐惜、無盡愧疚的力量,輕輕地抱住了這個裝瘋賣傻、受盡折磨的母親。
定子掙扎的動作在她溫柔的懷抱中漸漸停歇,只是眼神依舊空洞茫然,口中還在無意識地哼著不成調的曲子。
煀子低下頭,將手中那塊沾了灰的櫻花糕,輕輕遞到定子干裂的唇邊。
她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溫柔,每一個字都仿佛浸透了淚水
“娘,餓了吧?嘗嘗這個,是甜的,干淨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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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已是淚流滿面。
藤原定子猛地一僵,渾濁的瞳孔深處,那清明銳利的光芒再次如同星火般驟然一閃,快得幾乎無法捕捉。她定定地看著眼前淚流滿面、卻目光溫柔堅定的女兒,看著那塊遞到唇邊的、沾著灰塵的櫻花糕。
那目光復雜到了極致,有欣慰,有心痛,有千言萬語,更有一種終于解脫般的釋然。
然而,這清明只如曇花一現。
下一瞬,她臉上驟然又堆滿了瘋癲的痴傻,猛地一揮手,用盡全力,“啪”地一聲,狠狠地將那塊櫻花糕打落在地。
“呸!髒!有毒!毒死人了!咯咯咯……”她尖聲怪笑著,掙脫煀子的懷抱,再次手舞足蹈地滿殿瘋跑起來,歌聲越發尖利詭異,“蛤蟆煉丹爐火青,九轉還魂雪山頂!飛吧!飛吧!都飛走吧!咯咯咯……”
煀子呆呆地站在原地,望著那塊再次滾落塵埃、徹底碎裂的櫻花糕,又望了望那瘋癲奔跑、歌聲刺耳的母後。
方才懷中那瞬間的溫暖與真實,母親眼中那剎那的清明,與此刻這荒誕絕望的景象形成了無比殘酷的對比。
一股滅頂般的悲涼、心痛與對母親這十數年非人煎熬的徹骨理解,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徹底淹沒。
她再也支撐不住,身體軟軟地滑落,癱坐在冰冷的地席之上。這一次,不再是震驚後的無力,而是心魂俱碎後的虛脫。
她雙手掩面,壓抑了太久的、撕心裂肺的痛哭聲,終于如同受傷的孤獸般,毫無顧忌地爆發出來,在這空曠陰冷的春櫻宮殿宇內悲鳴回蕩,聲聲泣血,字字含淚。
殿外守衛的武士,對殿內傳來的瘋癲歌聲與悲慟哭聲早已習以為常,只當是那對瘋母傻女的日常鬧劇,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鐵甲映著夕陽余暉,泛著冰冷的光澤,將這人間煉獄牢牢鎖住。
唯有那瘋婦不成調的詭異歌聲,伴著女子絕望的悲泣,穿透厚重的宮牆,在暮色漸沉的平安京上空,久久地飄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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