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鐘破曉,暮靄未散。
南山腳下,應龍灣的湖水靜臥,五月的晨風掠過湖面,帶著一絲沁骨的清涼,水波不興,倒映著天邊一抹淡青,將這初夏清晨的靜謐展露無疑。
蜿蜒如蛇的登山石階,青苔暗生,濕氣浸潤。一襲素紗白裙,在這蒼翠的底色上緩緩移動,像一片不期而至的白雲,若隱若現。
石階的盡頭,身影漸次清晰。
崔穆清在數十名甲冑森嚴、氣息沉凝的悍卒高手簇擁下,拾級而上。她身量高挑,縱使懷著身孕,腹部高高隆起,行走間亦不見太多蹣跚,反有一種異樣的雍容與沉重。
兩名健婦小心翼翼攙扶左右,她手中捧著香燭祭品,每一步都踏得穩而緩,仿佛踏在無形的棋盤之上,步步驚心。
山道旁,早起的長安小民已聚攏了些許,引車賣漿者,擔柴販炭者,目光皆被這陣仗牽引。
“嘖嘖,這陣勢!哪位貴人吶?”一個挑著新鮮菜蔬的漢子伸長了脖子。
旁邊賣胡餅的老翁努了努嘴,壓低了嗓子“齊王妃!清河崔家的大小姐!齊王爺沒了後,這位可是頭一遭這麼大張旗鼓來應龍灣祭拜哩!”
“ !是她?”一個挎著籃子的大嬸湊過來,“不是說懷著嫡親皇孫,金貴得很,輕易不出門麼?今兒怎舍得挪動這千金之軀了?”
“噤聲!”一個穿著半舊綢衫、似有些見識的貨郎左右看看,聲音壓得更低,帶著點神秘,“前些日子我內佷在戶部當差,隱約听了一耳朵,說這位王妃娘娘,近來和長公主殿下似有些不睦。當初長公主殿下可是對齊王親口應承,要保王妃和她腹中骨肉萬全的。如今嘛,怕不是嫌王妃這遺腹子礙了旁人的路?”
“啊?不能吧?”有人驚疑,“長公主殿下可是九天玄女托生,祥瑞罩頂的國之柱石!她應下的事還能反悔?王妃今日來此給她上眼藥,豈不是拎不清輕重,自找沒趣?”
“誰說不是呢!”眾人一陣低聲附和。
議論聲雖低微,卻如細針般清晰地刺入山風。
崔穆清身後一名虯髯護衛統領,豹眼一瞪,冰冷的目光如刀鋒般掃過人群。
那些市井閑談頓時如沸湯潑雪,瞬間啞寂,議論者紛紛縮頸低頭,快步散開,只留下山道上更深的寂靜與肅殺。
崔穆清恍若未聞,面上神色沉靜如水,只那微微垂下的眼簾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冷意,旋即被溫婉的哀戚取代。
她緩緩登上山頂,眼前豁然開朗。
一片修葺得頗為整潔的墓地呈現眼前,青松翠柏環繞,正中一座高大石碑。碑前,一個青衣素服的女子早已肅立等候。
她荊釵布裙,身形清瘦,容顏算不得極美,卻自有一股山泉般的澄澈寧靜,尤其一雙眼楮,溫潤而堅定,正是為李泌守墓的盛春韶。
“盛姑娘。”崔穆清微微頷首,聲音清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親近與感激,“辛苦你了,替本宮守著王爺清靜之地。此心此德,王府上下皆感念于心。”
話語是暖的,但那份居高臨下的疏離,如同隔著一層無形的薄紗,誰都能听得出來。
盛春韶斂衽一禮,姿態不卑不亢“王妃言重了,不敢言苦。”
她抬眼,目光落在崔穆清隆起的腹部,閃過一絲復雜難言的情緒,旋即化為純粹的關切“清晨露重風涼,王妃臨盆在即,萬望珍重玉體,莫要受了寒氣。”
“有心。”崔穆清淡淡應了一聲,不再看她,目光投向那冰冷的石碑。
轉身從健婦手中接過香燭,親自點燃。
青煙裊裊升起,融入清冷的晨風。
崔穆清將酒緩緩灑在碑前石板上,聲音不高,卻足以讓身後護衛和盛春韶听得清楚“王爺,非是妾身狠心,這些年不來探望。實是咱們的孩兒身系社稷之重,牽一發而動全身。妾身不敢有絲毫行差踏錯,唯恐負了王爺重托,亦負了……”
她頓了頓,喉間哽咽,一行清淚恰到好處地滑落,“亦負了長公主當初在你靈前殷殷相護的承諾。妾身,實在是身不由己,心中煎熬,王爺在天有靈,定能體諒妾身苦楚。”
語聲哀婉,字字泣血,那“承諾”二字,咬得分外清晰。
盛春韶侍立一旁,心頭一凜。
這番話听似哀訴亡夫,實則句句如刀,直指長公主李𩖸背信棄義。一旦傳出這應龍灣,經山下那些閑人之口,頃刻間便能傳遍長安九衢。
她心中暗自慶幸自己遠離朝堂漩渦,否則卷入這等言語機鋒之中,怕是骨頭渣子都不剩。
當下只能垂首,默然看著地面濕冷的青苔,充耳不聞。
崔穆清的淚水滴落在祭奠的酒痕里,暈開一小片深色。
便在此時,“簌簌簌——!”
異響陡起,並非風聲,而是利器撕破空氣的銳鳴。
十數點烏光,淬著幽藍,如毒蜂般自左側密林深處激射而出,目標赫然直指被護衛圍在中央的崔穆清,角度刁鑽,時機拿捏得妙到毫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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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小心!”盛春韶的反應快得驚人。
她本就站在崔穆清斜前方,此刻更不假思索,身形如一道青煙般旋身搶上,寬大的素袖灌注真力,猛地向前一拂一卷。
只听“叮叮當當”一陣密集脆響,袖風如鐵板,竟將大半暗器掃落在地。幾枚漏網的也被她旋身踢飛,釘入旁邊樹干,入木三分,發出“咄咄”悶響,尾端猶自震顫不休。
“有刺客!護駕!護王妃下山!”盛春韶厲聲疾呼,聲震林樾,同時手腕一翻,腰間一柄青鋼長劍已然出鞘,劍光清冽如水,橫亙身前。
話音未落,十條黑影已如鬼魅般從林中撲出,個個黑巾蒙面,只露一雙雙冰冷嗜血的眼眸,手中兵刃各異,刀、劍、短刺、分水刺,寒光閃爍,直撲過來,動作迅捷狠辣,顯是訓練有素的死士。
山頂頓時大亂。
崔穆清臉色瞬間一白,手下意識地護住腹部,眼中驚色一閃而逝,隨即被一種近乎冷酷的鎮定取代。
她身邊的護衛統領怒吼一聲“結陣!保護王妃後撤!”
數十名精銳護衛迅速收縮,刀出鞘,弓上弦,將崔穆清死死護在核心,組成一個移動的鐵桶陣,沿著來時的石階,且戰且退。
兵刃交擊聲、怒吼聲、慘叫聲驟然撕裂了山間的寧靜。
盛春韶一人一劍,卻如中流砥柱,死死釘在刺客撲來的方向。她的劍法並非大開大闔,而是綿密嚴謹,守中帶攻,劍光織成一片光幕,竟將當先三名刺客的攻勢盡數接下。
劍刃吞吐,點、削、抹、刺,招招精準,不求斃敵,只為阻其鋒芒,為崔穆清撤退爭取一線生機。
南山之巔,一座古塔的最高層窗欞後,李清一身繁復精美的紫色宮裝,寬大的下擺亦難掩她同樣隆起的腹部。
她扶著窗沿,居高臨下地俯瞰著下方密林間閃爍的刀光與隱約可見的混亂人影,精致的唇角緩緩勾起一抹冰冷而快意的弧度。
“好一個深謀遠慮的崔穆清,”她聲音帶著一絲慵懶的刻薄,“本以為你是個懂得審時度勢聰明人。沒想到,竟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拎不清自己斤兩的蠢貨。敢跟長姐叫板?呵,真真是自尋死路!”
她眼中閃爍著偏執而狂熱的光芒,仿佛已看到崔穆清倒下,她腹中那孩兒成為李𩖸唯一、也是必須選擇支持的繼承人的景象。
李清優雅地轉過身,不再看那注定結局的殺戮,聲音冷漠得不帶一絲溫度“告訴下面,手腳麻利些,可以收尾了。”
“遵命!”角落里,一個面容枯槁、嗓音尖細如同砂紙摩擦的老太監躬身應道,身影隨即無聲無息地隱入塔內陰影之中。
李清最後瞥了一眼山下那片混亂的戰場,扶著腰,緩緩步下塔梯,紫裙曳地,不留半分痕跡。
山下,護衛崔穆清的軍陣在十名悍不畏死的刺客沖擊下,雖勉力支撐,卻也步步維艱,不斷有人倒下,血染石階。
退路被截斷,竟又被逼得緩緩退回了山頂墓園的空地邊緣,距離李泌的墓碑不過十余步之遙。
護衛統領目眥欲裂,嘶聲力戰,身上已添數道傷口。
就在這膠著之際,下方石階轉折處,一個身影緩緩拾級而上。
來人頭戴寬大的竹編斗笠,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其肩上,赫然扛著一柄樣式古樸、刃口隱現暗紅斑紋的厚背長刀。步伐看似不快,卻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每一步踏在石階上,都仿佛敲在人心頭。
護衛們心生警惕,陣勢微滯。
來人行至離陣前數丈處,驀然停步。
只見其緩緩抬起頭,斗笠陰影下,一道猙獰扭曲、如同蜈蚣般的暗紅色長疤,自左額角斜斜劃過鼻梁,直拉到右下頜。這道疤徹底破壞了原本姣好的面容,只剩下無邊的戾氣與怨毒!
“嘿……”一聲沙啞低沉的獰笑從她喉間擠出。
笑聲未落,肩上長刀已如一道黑色閃電般劈落,並非劈向任何人,而是重重斬在身側一塊半人高的山岩之上。
“轟隆!”
火星四濺,碎石紛飛,那堅硬的山岩竟被這一刀生生劈裂開來。
這駭人的聲勢和力量,讓所有護衛心頭劇震。未等他們從驚駭中回神,疤面女子舍棄了被卡在岩石中的刀柄,身影如鬼魅般揉身撲上,速度之快,在原地只留下一道淡淡的殘影。
“小心!”護衛統領只來得及吼出半聲。
疤面女子已撞入陣中,手中並無兵刃,但那雙戴著烏金指套的手,就是最可怕的武器。指套尖銳如鷹爪,閃爍著幽藍光澤。
她身法詭異飄忽,出手更是狠辣絕倫,或抓、或撕、或戳,動作毫無花巧,只有最直接、最高效的殺戮。
“嗤啦!”一名護衛的咽喉被輕易洞穿,血如泉涌。
“ 嚓!”另一名護衛的頸骨被生生扭斷。
“噗!”指套貫入第三名護衛的心口,透背而出。
這疤面女子如虎入羊群,所過之處,帶起一片腥風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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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衛們結成的陣勢在她面前如同紙糊,瞬間被撕開一個巨大的豁口。慘叫聲此起彼伏,殘肢斷臂飛起,山頂空地瞬間化為修羅屠場。她硬生生以一人之力,將崔穆清這支護衛精銳,重新逼回了墓園中央,距離李泌的墓碑和苦苦支撐的盛春韶,僅有數步之遙。
“攔住她!”盛春韶瞥見這凶神惡煞的疤面女子,心頭大駭。
她一劍逼退糾纏的兩名刺客,不顧身後襲來的冷風,猛地擰身,足尖點地,人劍合一,化作一道青色流光,直撲那疤面女子。
“找死!”疤面女子見盛春韶撲來,眼中凶光更盛,嘴角咧開一個殘忍的弧度。
她不閃不避,雙爪交叉,帶著刺耳的破空聲,硬撼盛春韶的劍鋒。竟是打算以硬踫硬,仗著指套的堅硬和自身強橫的功力,一舉廢了這礙事的女人。
“鐺——!”
刺耳的金鐵交鳴聲炸響,劍爪相交處,火星迸射。
盛春韶只覺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順著劍身狂涌而來,震得她虎口劇痛,長劍幾乎脫手。胸口氣血翻騰,喉頭一甜,被她強行咽下,身形不由自主地被震得向後踉蹌數步。
而那疤面女子,身形只是微微一晃,隨即發出夜梟般的怪笑“就這點本事?也敢來擋老娘的刀路?”
她得勢不饒人,雙爪如狂風暴雨般再度攻上,指影漫天,每一爪都帶著撕裂空氣的厲嘯,直取盛春韶周身要害。
盛春韶咬緊牙關,將師門所授的守御劍法施展到極致。劍光如環似幕,護住周身。然而實力的差距終究太大。
疤面女子不僅氣力深厚,招式更是狠辣老練,毫無破綻,每一擊都蘊含著千錘百煉的殺意。
盛春韶的劍圈被越壓越小,守得越來越吃力,左支右絀。一道爪風掠過肩頭,衣衫碎裂,帶起一道血痕,又一道指勁擦過肋下,火辣辣地疼。
她瞥了一眼身後,崔穆清身邊僅剩的幾名護衛正被殘余的黑衣刺客死死纏住,險象環生,根本無力突圍。
而那疤面女子帶來的死亡陰影,已近在咫尺。
電光火石間,一個念頭在盛春韶心中閃過,她眼中閃過一絲晶瑩,隨即化為磐石般的堅定。
只見盛春韶猛地一咬牙,劍招似乎因力竭而微微一滯,腳下更是一個踉蹌,仿佛被碎石絆倒,身體失去平衡,向側面撲跌出去,方向不偏不倚,正是李泌墓碑所在。
“哼!黔驢技窮!”疤面女子獰笑一聲,豈會放過這等良機?
她如影隨形,雙爪灌注十成功力,撕裂空氣,直插盛春韶後心。
這一下若抓實,定是穿心裂肺,神仙難救。
眼看那烏金指套就要觸及盛春韶的青色衣衫,就在這生死一瞬,撲跌在地、背對強敵的盛春韶,眼中陡然爆發出駭人的精光。
她竟不閃不避,更不回身格擋,反而腰肢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猛地一擰,將整個後背空門,主動迎向那致命雙爪。
同時,她右手閃電般反手探出,五指如鉤,竟是拼著受這一爪,也要死死扣住對方的手腕。
“什麼?!”疤面女子萬萬沒料到對方竟用此等慘烈打法,雙爪“噗嗤”一聲,狠狠貫入盛春韶後背。
劇痛傳來,盛春韶身體劇震,口中鮮血狂噴,但她那只灌注了畢生殘余真力的右手,也如同鐵鉗般,死死扣住了疤面女子的右手腕脈門,巨大的沖擊力帶著兩人一同向前翻滾。
疤面女子又驚又怒,左手疾揮,想掙脫鉗制,順勢再補上一擊結果對方。
然而盛春韶等的就是這一刻,在翻滾靠近李泌墓碑的剎那,她緊貼地面的左腳腳跟,猛地用力向下一蹬。
“ 噠!”
一聲極輕微的機括脆響,她左腳鞋尖前端,竟猛地彈出一截三寸余長、寒光閃閃的匕首尖刃。
此時兩人翻滾之勢未停,盛春韶眼中厲色一閃,借著翻滾的力道,左腿如同蠍尾般,帶著一股同歸于盡的慘烈氣勢,猛地向上、向後反撩橫掃。
那淬毒的匕首尖刃,劃過一道致命的幽藍弧光,精準無比地抹向疤面女子因驚怒而微微前探的脖頸。
太快!太近!太出乎意料!
疤面女子只覺一股冰冷的銳氣已觸及頸間皮膚,她魂飛魄散,右手被死死扣住,左手回防不及,只能拼命將頭顱向後仰去。
“嗤——!”
利刃割裂皮肉的聲音,輕微而悚然。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兩人翻滾的勢頭終于停下,恰好停在李泌墓碑之下。
疤面女子仰面倒在地上,雙目圓睜,充滿了極度的驚駭與難以置信。
一道細細的紅線,在她咽喉處緩緩浮現、擴大,隨即,滾燙的鮮血如同噴泉般狂涌而出。
她喉嚨里發出“ ”的漏氣聲,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幾下,眼神迅速渙散,最終徹底僵硬不動。
盛春韶伏在碑前,後背兩個恐怖的血洞仍在汩汩冒血,將身下的青石染得一片暗紅。她口中不斷溢出鮮血,眼神已然開始渙散,生命之火如同風中殘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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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春韶用盡最後一絲力氣,一寸寸地挪動著染血的手臂,終于觸踫到了墓碑上她擦了無數遍的“李泌”二字。
她的指尖,帶著自己溫熱的血,輕輕撫過那熟悉的筆畫,如同撫摸情人的臉龐。
臉上痛苦的神色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解脫的釋然與溫柔。她努力地將臉頰貼在冰冷的石碑上,仿佛要汲取那早已不存在的溫度,氣若游絲,斷斷續續地呢喃,聲音微弱得幾不可聞
“恨……明月高懸……不獨照我……”
一滴清淚混著血水滑落。
“恨……明月高懸……曾獨照我……”
最後一個字吐出,她唇邊凝固著一抹極淡、極滿足的微笑,手臂無力垂下,整個身體卻依舊緊緊依偎著那冰冷的石碑,仿佛擁抱著畢生唯一的執念與溫暖。
盛春韶,擁墓闔眸,氣息斷絕。
山頂一片死寂,只有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在彌漫。殘余的幾名護衛看著盛春韶擁碑而亡的慘烈景象,無不悲憤填膺。
被護衛死死護在最後的崔穆清,目光掃過盛春韶的尸身,眼中沒有悲痛,沒有感激,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漠然。
那目光,甚至沒有在那染血的墓碑上多停留一秒。只是轉向身邊僅存的三名帶傷護衛,聲音清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與冷酷的誘惑
“護本宮下山!今日隨行者,活者賞千金,蔭及三代!死者,撫恤翻倍!”
重賞之下,必有死士!
那三名護衛本已絕望,聞听此言,眼中瞬間爆發出野獸般的凶悍與貪婪,赤紅一片。
他們如同受傷的猛虎,揮舞著卷刃的鋼刀,不顧一切地朝著山下方向僅存的幾名黑衣刺客猛撲過去。
以命搏命,狀若瘋魔。
崔穆清看也不看身後慘烈的搏殺,在僅剩的一名貼身健婦攙扶下,強撐著沉重的身體,沿著被血浸透的石階,踉蹌著向下疾走。
她臉色蒼白,額角滲出冷汗,一手死死護著腹部,但步伐卻異常堅定。
眼看就要轉過山道拐角,逃離這山頂修羅場。
“嘿嘿嘿……”
“嘻嘻嘻……”
“呵呵呵……”
一陣怪異莫名、腔調各異的笑聲,毫無征兆地從前方山道兩側的亂石、古樹後響起。
笑聲尖銳、嘶啞、陰冷、癲狂,混雜在一起,如同夜梟啼鳴,令人頭皮發麻。
六道身影,如同憑空出現,擋住了狹窄的下山石徑。
當先一人,身材矮胖,蹲在一塊磨盤大的圓石上,咧著嘴,露出滿口黃牙。
旁邊樹上倒吊著一個瘦長如竹竿的漢子,腦袋朝下晃悠著。
一個侏儒坐在樹杈間啃著果子。
一個獨眼龍背靠山壁,抱著膀子冷笑。
一個麻子臉在摳著鼻孔。
還有一個書生打扮的,搖著一把破折扇,裝模作樣。
此六人形貌各異,奇裝異服,唯一相同的,是眼中那毫不掩飾的、看待獵物的殘忍與戲謔。
蹲在石頭上的矮胖子止住怪笑,慢悠悠地開口,聲音如同砂紙摩擦“齊王妃,您這千金之軀,想去哪兒啊?”
他舔了舔嘴唇,繼續冷笑,“有人出了大價錢,要買您和您肚子里那小東西的命!這活兒,我們‘山君六仙’接了!”
崔穆清腳步頓住,目光掃過這六個怪人,臉上竟無多少驚惶。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腹中的不適,聲音依舊維持著那份屬于王妃的鎮定,甚至帶上了一絲探究“哦?買命?不知是何等價錢?若本宮出三倍,買條生路,諸位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那六個怪人頓時騷動起來。
“三倍?!”倒吊著的瘦子猛地一晃,差點掉下來,“老大!三倍啊!夠咱們兄弟在江南快活好幾年了!”
“呸!沒出息!”摳鼻孔的麻子臉啐了一口,“信譽!咱們山君六仙行走江湖,靠的就是信譽!接了這活計,就得做完!不然以後誰還敢找咱們?”
“就是就是!”啃果子的侏儒含糊不清地附和,“名聲要緊!名聲要緊!”
“我看三倍也不錯……”搖破扇的書生裝模作樣地扇著風,“王妃金口玉言,總不會賴賬……”
“放屁!都給老子閉嘴!”矮胖子老大猛地從石頭上跳下來,一臉不耐地大吼,“吵吵什麼!管他三倍五倍,咱們‘山君六仙’的名頭,是錢能買的嗎?!動手!趕緊宰了這婆娘,回去領賞!打出咱們的威風名聲!”
他話音未落,那倒吊的瘦子已怪叫一聲,身體如同沒有骨頭般,從樹上一彈,雙臂奇長,十指如鉤,直抓崔穆清面門。
那侏儒則如同滾地葫蘆,貼地急躥,手中兩把淬毒短匕直刺崔穆清下盤。
麻子臉怪笑著擲出一把鐵蒺藜,籠罩崔穆清周身。
獨眼龍悶聲不響,一柄沉重的鬼頭大刀帶著惡風攔腰斬來。
書生折扇一合,扇骨中射出數點寒星。
矮胖子老大則雙掌赤紅,帶著灼熱腥風,拍向崔穆清天靈蓋。
六人齊動,配合默契無比,攻勢如狂風驟雨,瞬間封死了崔穆清所有閃避的空間,招數詭異狠毒,專走下三路,攻人要害,陰損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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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存的那名健婦嚇得魂飛魄散,尖叫著擋在崔穆清身前,瞬間被幾枚鐵蒺藜和扇骨暗器打成了篩子,哼都沒哼一聲便軟倒下去。
崔穆清背靠著一棵粗壯的古松,避無可避。她臉色煞白如紙,一手死死護住腹部,一手下意識地擋在身前,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面對這鋪天蓋地、足以將她撕成碎片的攻擊,她眼中終于掠過一絲絕望,但更多的,卻是一種近乎冷酷的、認命般的平靜,仿佛對這結局早有預料。
應龍灣,浩渺煙波之上,一葉不起眼的烏篷船,隨波輕蕩。
船頭,一人身著錦袍,頭戴寬沿斗笠,正悠然垂釣。
魚線沒入碧綠的湖水,紋絲不動。
船尾,一個老艄公似睡非睡。
斗笠微微抬起,露出一張線條冷峭的側臉。
王淺予那冷艷的俏臉在斗笠的陰影下若隱若現,更添幾分陰鷙。她目光投向南山方向,隔著薄薄的水霧,山頂隱約傳來的喊殺聲隨風飄至,細若蚊吶。
她嘴角緩緩勾起一絲弧度,冰冷刺骨,沒有大仇將報的狂喜,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緩慢折磨獵物的快意。
“崔穆清……”王淺予低語,聲音輕得如同嘆息,卻帶著刻骨的怨毒,“別急,咱們姐妹慢慢玩。你施加給我的,我要你萬倍償還!”
山頂,死亡的風暴已然降臨。
山君六仙的怪笑與兵刃破空聲交織,將崔穆清徹底淹沒。就在那矮胖子老大赤紅的毒掌即將拍碎崔穆清天靈蓋,侏儒的毒匕即將刺入她腹部的千鈞一發之際。
“丟雷樓謀!邊個敢動我阿姐?!”
一聲清脆卻飽含驚怒的厲喝,如同平地炸雷,撕裂了山頂的死亡喧囂,這聲音帶著濃重的廣南腔調,穿透力極強。
緊接著,是弓弦密集震動的“ ”之聲,如同暴雨驟至。
無數黑點,帶著尖銳的破空厲嘯,從下方山道密林中暴射而出。勁矢如蝗,覆蓋了整個山頂空地,目標精準無比,直指山君六仙。
“不好!有埋伏!”矮胖子老大反應最快,赤紅毒掌硬生生收回,肥胖的身體以不可思議的敏捷向側方一塊巨石後滾去。
“噗噗噗!”幾支勁矢深深釘入他剛才站立之處,尾羽劇顫。
“哎喲!”
“我的腿!”
“媽呀!”
……
慘叫聲瞬間響起。
那倒吊的瘦子人在半空,無處借力,瞬間被七八支弩箭貫穿,如同破麻袋般摔落在地。摳鼻孔的麻子臉正甩著鐵蒺藜,被一支弩箭正中咽喉, 兩聲便栽倒在地。搖扇的書生想用扇子格擋,那精鋼扇骨竟被強勁的弩箭直接射穿,連扇帶手釘在了樹干上。
獨眼龍鬼頭刀舞得潑水不進,擋開數箭,卻被一支刁鑽的箭矢射穿膝蓋,慘嚎著跪倒。唯有那侏儒個子矮小,又滾在地上,僥幸躲過第一輪箭雨,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就想往樹叢里鑽。
“轟!轟!轟!”
數聲震耳欲聾的爆響緊接著在空地邊緣炸開,火光迸現,濃煙滾滾,碎石泥土如同雨點般四處激射,正是軍中大殺器轟天雷。
爆炸的沖擊波將殘余的草木碎石掀飛,那躲在樹後的侏儒被一塊飛濺的碎石砸中後腦,哼都沒哼便撲倒在地。
膝蓋中箭的獨眼龍被爆炸的氣浪掀翻,滾了幾滾,撞在一塊石頭上,頭破血流,眼見不活了。躲在巨石後的矮胖子老大也被震得氣血翻騰,灰頭土臉。
硝煙稍散,山道上腳步聲如雷,只見數十名身著廣南樣式皮甲、手持強弩或短矛的精悍軍士,如狼似虎般沖了上來,動作迅捷,配合默契。
他們迅速佔據有利位置,弓弩上弦,冰冷的箭簇指向場中一切活物,包括那些殘余的黑衣刺客。
當先一人,身法極快,幾個起落便已沖上山頂空地。
這是一個年輕女子,身著鵝黃色廣袖綾羅襦裙,發髻高挽,斜插一支點翠步搖,行走間步搖輕顫,流甦搖曳。
她肌膚勝雪,眉眼如畫,氣質溫婉端莊,如同畫中走出的廣南仕女。只是此刻,那張宜嗔宜喜的俏臉上,布滿了焦急與怒容。
來人正是齊王李泌的側妃,廣南東路轉運使之女,梅和寧。
她一眼就看到了背靠古松、搖搖欲墜的崔穆清,以及她身邊慘死的健婦和遍地狼藉的尸體,還有遠處那緊緊擁著墓碑、已然氣絕的盛春韶。
梅和寧倒吸一口冷氣,眼圈瞬間紅了。
“姐姐!”她用帶著濃濃廣南音的官話驚呼,提起裙裾,不顧滿地血污狼藉,疾步奔到崔穆清身邊,一把扶住她幾乎要軟倒的身子,聲音帶著後怕的顫抖,“對唔住!我來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