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嘉衛攻佔明石城已過兩日。自王修掌控了圓覺寺的田產財貨,便借著麟嘉衛的兵威,將整座明石城封鎖得嚴嚴實實。
先是把全城浪人武士聚攏一處,照搬大華的募兵章程,雖經片刻騷動,轉瞬便組起三千浪人與貧民混編的隊伍,定番扶桑衛。
另一邊將麟嘉衛在城中安置妥當,放出話來今日午時若德川家主脈還不來商議,他們的嫡子德川扉廉定要命喪當場。
這一套手段下來,明石城轉瞬成了前線大營,以戰養戰的法子算是用到了極致。
楊渝回想王修這兩日的作為,終是按捺不住,看向身旁人道“妹妹,你實話說,當真只是為了報仇?”
“自然。”王修答得斬釘截鐵。
“向誰報仇?”楊渝眉峰微蹙,“你自組扶桑衛,安撫百姓,前日在廣場上那般演說,什麼消除貧困,為碗中米糧而戰,為活下去而戰,這哪里像報仇?倒像是要做倭國天皇?”
她想起前日王修舉著麒麟旗,高呼“為生存而戰,降者不殺”的模樣,再看校場上由麟嘉衛調教的三千“扶桑衛”,只覺這妹妹的心思絕不止報仇這般簡單。
王修聞言,反倒笑了“姐姐覺得我不像?倭國史上,女天皇原也不少。”
“休要打岔!”楊渝語氣沉了沉,“你該知道,咱們最初的方略是攻滅平安京,覆滅天皇與藤原氏,要的是一個混亂的倭國。你若要做天皇,豈不是與初衷背道而馳?況且倭國離大華太遠,便是你真成了天皇,家里能幫襯的也有限。”
她頓了頓,眼底添了層憂色,“李嵬名的事才過去多久?家里人對這類事本就抵觸,尤其是弘農族老們。我听說當初放了李嵬名,華陰老家頗有微詞,連帶著說鄭秋治法不公的都有,若不是婆婆在前面擔著,鄭秋還不知要受多少非議。”
說實在的,楊渝是真有些怕了。先有耶律南仙,後有李嵬名,高麗還有個王槿虎視眈眈,若再加個王修,那可真是熱鬧過頭了。
她有時也想不明白,好端端的,怎都想著要做女皇?老老實實相夫教子不好麼?這一個個天南海北的,一年到頭難見一面,到底圖什麼?
最讓她心疼的還是楊炯。自己這傻弟弟,待她們一心一意,到頭來卻屢屢被心愛的女人背刺。便是她不在長安,也知道李嵬名的事定對楊炯打擊不小。
楊炯這人最是重情,最在乎的便是身邊的親人兄弟,他本無什麼宏大志向,不過是身後人多了,才不得不硬著頭皮扛起責任。
去年在金國,楊炯常抱著自己說些痴話,什麼將來要一起航海,帶孩子們瘋玩,開個小面館度日雲雲。
楊渝心里清楚,縱觀楊炯身邊這些紅顏,大姐姐似的人物不少,可真能讓他展露脆弱的,怕只有自己與遠在太原的盧和鈴。
盧和鈴是實打實的知心人,能無底線地疼他;自己雖有時會訓他幾句,卻也是他能安心托付的。這份相互依賴的暖意,楊渝格外珍惜,自然容不得旁人再“欺負”他。
王修見楊渝眼神忽明忽暗,最後漸漸冷了下來,聰明如她,怎會不明白楊渝的心思?
當下輕嘆一聲,問道“姐姐覺得倭國如何?”
“病入膏肓,無藥可救。”楊渝說得毫不留情。
“連一點破而後立的機會都沒有?”王修直視著她,語氣里添了幾分鄭重。
楊渝沉默片刻,終是直指核心“你是想給將來的孩子掙份家業,還是真要報仇?抑或是步李嵬名的後塵?你明明白白告訴我!不然休怪姐姐無情,咱們家絕不能再出第二個李嵬名!”
王修听了這話,負手轉過身,知道今日不說清楚,楊渝斷不會信她。
王修望著下方操練的扶桑衛,幽幽嘆了口氣,目光漸漸迷離“我出身藤原氏主脈,母親是皇後藤原定子,藤原道長便是我的親舅舅。”
楊渝聞言大驚,險些失態。她料想過王修身份不低,卻沒料到竟是藤原氏主脈的公主,更沒料到她七歲便流落到大華,還是個被做成毒女的公主,這事實在匪夷所思。
“很驚訝?”王修自嘲地勾了勾唇,眼底卻毫無皇室貴女的驕傲,反倒盛滿了鄙夷,“我三歲那年,妹妹剛出生,舅舅便從我母親懷里把我騙了去,說是要養在藤原氏,實則卻是把我做成了毒女。”
說到此處,王修眼底騰起兩簇火苗,聲音都帶了幾分顫抖“毒女皆是私人定制,姐姐猜猜,我將來要服侍的是誰?”
“你……你是公主啊!”楊渝攥緊了拳,連聲音都有些發顫,“出身這般顯赫,怎會遭此對待?什麼樣的人物,值得藤原道長這般毫無底線?”
“還能有誰?我的親生父親,一條天皇唄。” 王修嘴角掛著自嘲的笑,眼底卻翻涌著滔天恨意,“夠惡心吧?夠畜牲吧?我七歲那年無意間撞破真相,拼了命地抗拒、哭喊,歇斯底里地掙扎,可誰會在意一個幼童的哀嚎?
直到我九死一生逃到大華,才知這骯髒血脈竟又將我妹妹做成了毒女。姐姐說,這份恨能消嗎?”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
楊渝被這石破天驚的真相震得說不出話,望著她眼底的瘡痍,唯有一聲無奈嘆息“你母親呢?她不管嗎?”
“听說早已瘋了。” 王修說得輕描淡寫,仿佛在講旁人的故事,听不出半分情緒。
“你的仇,姐姐幫你報!” 楊渝心疼地拉起她的手,語氣軟了幾分,“等攻下姬路城,直面攝津之時,你想殺誰、想怎麼折騰,姐姐都陪你。我幫你尋最好的醫者,把病根除了,咱們就回家好好過日子,不在這腌 地方耗著了,好不好?”
王修抬眼,給了她一個淒涼的笑“姐姐,我跟你說個秘密,可別告訴楊炯。”
“你說。” 楊渝心頭莫名一緊,生出不好的預感。
“毒女若逃,便會被視作已失去價值,底方會被徹底銷毀。” 王修聲音輕得像風,“我若真是常人,或許還會念想報仇後做個天皇,給兒子掙份家業。可如今,我只想將這骯髒家族全部送進地獄,把妹妹從火坑里拉出來。她性子乖順,模樣定也周正,到時候姐姐可要多照拂她些。”
王修握緊楊渝的手,眼神重逾千斤。
楊渝只覺腦中轟然一響,難怪當初王修敢賭上一切入相府,原是早已看透了自己的結局。
如今看著她故作輕松的模樣,楊渝眼圈一熱,冷起臉道“休說這些渾話!楊炯斷不會負你。”
王修見她這般,反倒笑了“我那妹妹也是公主,論年紀還長楊炯幾歲,他未必不喜歡呢。”
楊渝听了王修這故作輕松的插科打諢,又聞得她竟存了托孤引薦的心思,將那未曾謀面的胞妹托付給楊炯,心頭恰似被滾油潑過,又似被冰水澆透,一股無名業火“騰”地竄起三丈高,直燒得她肝膽俱裂。
她平日里最是憐惜這個身世飄零、心思玲瓏卻又堅韌果決的妹妹,也深知她與楊炯之間那份患難與共的情意非同尋常,如今听得她竟自認絕路,安排起身後事來,如何不痛?如何不怒?
那“毒女”二字,如同兩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進楊渝心窩,更兼那“底方銷毀”的絕望之言,更是讓她眼前陣陣發黑。
她猛地甩開王修的手,那力道之大,帶著決絕的意味,柳眉倒豎,鳳目圓睜,平日里端莊沉穩的容顏此刻罩上了一層寒霜“你……你混說什麼!天底下哪有解不了的毒?哪有邁不過去的坎兒?家里頭多少能人?寶寶醫術何等精妙?公公見識何等廣博?
便是翻遍倭國每一寸地皮,掘地三尺,也要將那勞什子的底方尋出來。便是沒有底方,難道就不能另尋他法,重配解藥?你只想著托付旁人,可曾想過楊炯?可曾想過我們?你這般輕賤自身,自斷生路,將我們置于何地?將楊炯對你的一片心置于何地?”
她越說越急,胸口劇烈起伏,那“輕賤”二字,幾乎是咬著牙根迸出來的。
王修被她甩開手,身子微微一晃,卻並不著惱,臉上那淒涼的微笑反而加深了幾分,帶著一種看透世事、塵埃落定的平靜,只是眼底深處,那抹深不見底的哀傷與眷戀,如濃霧般化不開。
她抬手,輕輕撫了撫被楊渝甩開的腕子,仿佛在安撫對方的怒氣,又似在平復自己的心緒“好姐姐,莫動氣,我豈不知你們待我的心?楊炯待我的情?便是因著這份情義,我才更要替他想長遠些。
我這身子,自己最清楚,毒已入髓,若無底方,壽數無幾。與其空耗心力,徒增傷悲,不如趁我還有口氣在,做些有用的事。
我妹妹煀子,性子溫婉,不似我這般喜歡耍脾氣,更不像耶律南仙、李嵬名那般胸懷大志,她是個極柔順的可憐人,只求一個安穩。楊炯他太重情,我怕我走後,他郁結于心,身邊若有個知冷知熱、性情溫順的伴著,緩緩開解,總好過一個人硬扛著。
姐姐們自然都是極好的,可你們哪個不是肩挑重擔、心懷丘壑?一個個都強勢得很,他縱是受了委屈,怕是也只在肚子里悶著。有個溫順些的,能讓他全然放松下來,說些貼心話兒的,不好麼?”
王修說著,眼波流轉,竟帶上幾分舊日里撒嬌的神氣,輕輕扯了扯楊渝的衣袖,“姐姐,你就當疼我,也疼疼我那苦命的妹妹,幫我在楊炯面前美言幾句,給她個容身之處,可好?”
楊渝見她這般模樣,心頭那怒火更是如同澆了滾油,燒得她五內俱焚。這哪里是托付?分明是交代後事。分明是自絕于楊炯,自絕于王府。
她用力抽出衣袖,指著王修,指尖都微微顫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石之音,字字如刀“王修!你少在這里跟我插科打諢,裝瘋賣傻!你告訴我,你這般苦心孤詣,替你妹妹鋪路搭橋,究竟是圖什麼?!
你口口聲聲為了楊炯,可曾問過他願不願意?可曾問過我們認不認?我告訴你,王府上下,弘農楊氏,只認一個王修。你妹妹再好,她是她,你是你。你休想用她來替代你自己,更休想用這個來搪塞我們。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
你想讓楊炯記著你,法子多的是。活著,好好活著,堂堂正正站在他面前,讓他時時刻刻看得見,摸得著,那才是真真切切的記著。弄個影子似的替身放在身邊,讓他念著你,日日傷心,這就是你所謂的為他好?你這是剜他的心!”
楊渝一口氣吼完,只覺得喉嚨干澀發緊,胸口悶得發疼,千言萬語堵在喉頭,卻再也說不出來,只能死死盯著王修那雙看似平靜卻深藏絕望的眼眸,一股巨大的悲涼與無力感攫住了她,竟覺一陣眩暈。
王修被她這劈頭蓋臉、毫不留情的一番質問震住了,臉上的笑意終于維持不住,漸漸消散,只余下深深的疲憊和一絲被戳中心事的狼狽。
她避開楊渝那灼灼如炬的目光,緩緩轉過身去,憑欄而立,默然無語。
時值四月下旬,明石城內外的光景旖旎。
校場上,新編的“扶桑衛”在麟嘉衛老卒的呼喝下,步伐雖顯凌亂,卻已初具規模,塵土間蒸騰著汗水和野心。
遠處,幾株晚開的櫻花樹點綴其間,粉白的花瓣已近凋零,風過處,如雪片般簌簌飄落,沾在王修玄色的武士服肩頭,更顯出幾分伶仃孤寂。
眼前是厲兵秣馬,劍拔弩張;鼻端是血腥未散,暗藏殺機;唯有這初夏的風,尚帶著一絲暖意,拂過面頰,卻吹不散心頭的寒冰。
王修望著這既熟悉又陌生的故國土地,望著長安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萬念翻涌。
前塵往事,血海深仇,兒女情長,家國大計,還有那渺茫得如同風中殘燭的未來,千般滋味,齊上心頭。
她不由得伸出手,接住幾片飄落的櫻瓣,那柔弱的花瓣在她修長指尖瞬間化為一點粉痕。一股難以言喻的孤寂與蒼涼,如同藤蔓般纏繞上來,勒得她幾乎窒息。
王修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聲細若游絲,卻仿佛承載了千鈞之重“望長安,紅塵茫茫淚斑斑。南來北往隨征雁,行路艱難。青泥比�峇a 塾5澩 叮 灘 Α8∩ 脛劍 繆├ 健! br />
這詞句淒清婉轉,字字含悲,將那故國迢迢、征途險惡、人生飄零、歸期難卜的沉痛與無奈,道了個淋灕盡致。尤其是那“浮生半紙,風雪千山”,真個是道盡了身世浮萍、命途多舛的極致悲涼。
楊渝正自悲憤難言,猛听得王修吟出這等斷腸之句,尤其那“浮生半紙”的自喻,更是如同冰錐刺骨,讓她瞬間清醒又瞬間暴怒。
什麼托孤,什麼安排,這分明已是心灰意冷,自絕于生路。
那“風雪千山”的歸宿,豈是王府?豈是華陰?一股混雜著巨大恐懼與強烈守護欲的怒火,如同火山熔岩般轟然噴發。
她再也顧不得什麼儀態,什麼言辭,猛地一步上前,聲音因極致的激動而尖銳撕裂,帶著不容置疑的雷霆之怒,直沖王修吼道
“王修!你給我听清楚了。你便是死,骨頭化成灰,也得給我埋在華陰的祖墳里。你生是楊家的人,死是楊家的鬼!你哪里都跑不了!听見沒有?哪里都跑不了!”
話音未落,她猛地一跺腳,將那沾了塵泥的裙裾狠狠一甩,如同甩掉這令人窒息的絕望與悲傷,頭也不回地轉身就走。
只留下王修一人,孤零零地憑欄而立。
王修嘴角牽動,想扯出一個笑,卻終究化作了唇邊一絲苦澀的漣漪。她緩緩低下頭,看著掌心那片被捻碎的櫻瓣殘痕,殷紅如血,恰似她心底無法愈合的傷。
暖風掠過城頭,卷起幾片零落的花瓣,打著旋兒,打向衣袍。
城下練兵場的呼喝聲、遠處寺院的鐘聲,交織成一片混沌的背景,將她單薄的身影襯得愈發孤寂。
那句“埋在華陰祖墳”的話,像一道溫暖的枷鎖,沉重地箍住了她冰冷的心房,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又奇異地滋生出一絲微弱的、近乎奢侈的暖意。
她閉上眼,一滴清淚終于無聲滑落,沒入領口,消失不見。
千般算計,萬種籌謀,終究敵不過這紅塵俗世里一份斬不斷的牽絆。那“浮生半紙”的悲嘆,在楊渝決絕的誓言面前,顯得如此蒼白而遙遠。
只是,這生路,又在何方?
喜歡風流俏佳人請大家收藏101novel.com風流俏佳人101novel.com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