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倭國平安京百里之外,地龍翻身,天降滂沱,直如銀河倒瀉,天河傾覆。
那雨勢綿綿密密,無休無止,將天地都籠罩在一片混沌水幕之中。
麟嘉衛三千勁旅,本欲一鼓作氣直搗平安京,以雪前仇,不想天公作祟,陡生巨變。
此際,數千健兒正于險峻山道間奮力搶通,然則那雨水沖刷,山體松動,方清出尺許路徑,轉瞬又被上方滾落的碎石泥流覆蓋填塞,幾番徒勞,端的是事倍功半。
眾兵卒渾身濕透,泥漿裹身,疲憊不堪,眼見前功盡棄,復又阻塞,兼之暴雨如注,寒氣侵骨,一股焦躁憤懣之氣,便如那山間濕霧,悄然彌漫開來,凝重得幾乎令人窒息。
盧啟身在一線指揮,本是世家子弟出身,素來八面玲瓏,長袖善舞,此刻見此局面卻也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他親自督陣,指揮著麾下健兒搬運巨石、填塞溝壑、鋪設木板,更將那軍中的火藥,一包包安置于堵塞最為嚴實的峽谷隘口處。
但見引信點燃,火光一閃,轟隆巨響震得山鳴谷應,泥石飛濺,煙塵混著雨水升騰而起。
待煙塵稍散,眾人滿懷希冀望去,卻見那堵路的巨岩土方,不過崩落些邊角碎屑,主體巋然不動,反因爆炸震動,引得上方山崖又簌簌滑下更多泥石,將方才炸開的一線縫隙復又堵了個嚴絲合縫。
幾番施為,皆是如此。
盧啟站在泥濘之中,麒麟服早已污穢不堪,雨水順著他的下頜淌成小溪。
眼見耗費甚巨的火藥如泥牛入海,收效甚微,又見那雨勢毫無停歇之意,峽谷兩側隱隱傳來沉悶異響,顯是積水愈深,山洪與泥石流之危迫在眉睫,他那張素來和煦的面容早已扭曲,心頭一股無名邪火直沖頂門。
恰此時,一個搬運土石的年輕兵卒腳下打滑,踉蹌著將一筐碎石傾翻在地,正滾到盧啟腳邊。
盧啟積壓的怒火瞬間爆發,抬腳便將那筐踢飛,碎石四濺,指著那兵卒厲聲叱罵︰“蠢材!廢物!這等緊要關頭,手腳如此蠢笨!爾等可知,這耽擱一刻,便是誤了全軍的性命!”
這罵聲裹挾著他一直壓抑的怒火,在雨幕中顯得格外尖利刺耳。
“盧啟!” 一聲清叱,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穿透了雨聲而來。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楊渝身披一件玄色油綢斗篷,雖遮蔽了身形,卻難掩其挺拔英姿。
楊渝並未打傘,任由雨珠順著斗篷的帽檐滾落,打濕了她額前幾縷散落的發絲。
她面色略顯蒼白,眉宇間隱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意,但那雙眸子卻亮得驚人,如同寒夜里的星辰,掃過之處,躁動的兵卒竟都下意識地屏息垂首,連暴怒中的盧啟也如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滿腔的戾氣瞬間被壓了下去,只剩下尷尬與懊惱。
楊渝緩步走到那驚魂未定的兵卒面前,伸手將他扶起,溫言道︰“雨急路滑,非你之過,小心些便是。”
復又轉向盧啟,聲音平靜無波,卻字字千鈞︰“盧啟,火藥珍貴,兵卒性命更貴。此乃天災,非人力可速挽。急躁于事無補,反亂軍心。”
盧啟面皮漲紅,嘴唇翕動了幾下,終究是深深吸了一口濕冷的空氣,抱拳道︰“末將失態了,請將軍責罰。”
楊渝擺擺手,目光越過盧啟,投向那仿佛亙古不變的巨大堵塞和傾天雨幕,又側耳傾听那峽谷深處傳來的低沉嗚咽般的水聲,黛眉緊蹙。
她沉默片刻,決然道︰“此雨一時難歇,峽谷已成險地,水位肉眼可見地上漲,恐生不測之禍。傳令,各軍主將,速至中軍帳議事!”
片刻,那臨時搭建、尚在漏雨的中軍帳內,已是濟濟一堂。
帳內水汽彌漫,燭火搖曳,映照著幾張神色各異卻同樣嚴峻的臉龐。
楊渝端坐主位,斗篷已解,露出內里緊束的軟甲,更顯身姿清瘦,唯小腹處似有極細微的不同,她一手無意識地輕輕覆在其上。
毛罡如鐵塔般矗立左側,渾身濕透,水珠順著虯結的肌肉線條滾落;賈純剛立于右側,雖也濕漉,卻依舊保持著騎兵將領特有的挺拔;姬德龍一身黑衣,幾乎與帳中陰影融為一體,沉默如石,只有一雙銳眼偶爾掃視眾人;
盧啟面帶愧色與不甘,站在下首;陳三兩則如標槍般立在帳門附近,神色堅毅;謝令君獨自坐在角落一張矮凳上,一身勁裝也濕了大半,她微垂著頭,緊抿著唇,仿佛刻意將自己與這麟嘉衛的核心隔絕開來,只是偶爾抬眼看向楊渝時,眼中閃過復雜難明之色。
楊渝環視眾人,開門見山︰“情勢危急,諸位皆已目睹。前路巨塞,火藥難開;暴雨不止,峽谷危如累卵。是進是退,是攻是守,或另尋他途?關乎三千兄弟性命與復仇大業,請諸位暢所欲言,各抒己見。”
話音未落,盧啟便迫不及待地踏前一步,聲音因激動而有些發顫︰“將軍!末將以為,斷不可退!平安京已近在百里,倭國天皇與藤原氏的狗頭唾手可得!若此時退去,如何告慰慘死兄弟的在天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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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番火藥效力不彰,乃是雨打濕了引信,威力未能盡顯。末將請命,將所余火藥盡數集中,傾力一擊,定能炸開這攔路頑石!
縱有山洪泥石之險,我麟嘉衛將士何曾懼過刀山火海?拼卻性命,也要為兄弟們打通這條復仇之路!”
他越說越是激憤,眼中布滿血絲,拳頭捏得咯咯作響,仿佛要將那堵路的巨岩生生砸碎。
“老盧!你冷靜一點!” 賈純剛立刻出言反駁,他語調沉穩,卻帶著騎兵特有的鋒銳,“火藥乃我軍攻城拔寨、克敵制勝之重器!平安京非是尋常城池,牆高池深,守備森嚴。若在此處耗盡,即便僥幸炸開道路,我等拖著疲憊之軀,以血肉之軀強攻堅城,得付出多大的代價?
到那時,缺少火器之利,攻堅無憑,銳氣已挫,傷亡必巨。此非復仇,實乃送死!況且,你焉敢保證,集全軍火藥之力,定能炸開那巨岩?若不能,我等便連最後一點倚仗也喪失殆盡,更陷全軍于絕境!此賭,萬萬不可!”
盧啟被賈純剛連番質問,又觸及痛處,登時面紅耳赤,怒道︰“老賈!你口口聲聲懼死惜命,莫非是怕了倭人?我等血海深仇,難道就要因這點風雨阻隔而裹足不前?”
“夠了!” 一聲暴喝如平地驚雷,震得帳內燭火猛地一跳。
毛罡那鐵塔般的身軀向前一步,蒲扇般的大手虛按,一股無形的威壓頓時籠罩全場,將盧啟和賈純剛即將燃起的火氣壓了下去。
他聲如洪鐘,帶著不容置疑的沉雄︰“此乃生死存亡之秋,暴雨傾盆,山鳴谷應,絕非意氣用事之時!爭吵何益?你二人皆是為軍為國,然此刻更需冷靜!”
他環視眾人,目光如炬,“我等身處峽谷,形同困獸。地龍翻身,山體本就松垮,連日暴雨沖刷,泥石流與山洪之險,絕非虛言!此刻怕已非前路不通這般簡單,而是此地隨時可能化為一片澤國,將我等盡數吞噬。
再者,我等在此受阻已非一日,動靜如此之大,那平安京的倭人縱是聾子瞎子,此刻也早已知曉,必有防備,甚或已布下天羅地網,只等我等自投!此時強進,非智者所為!”
毛罡的話,如同冰冷的雨點,澆在眾人心頭。
帳內一時陷入沉寂,只有外面嘩嘩的雨聲和隱約的滾石聲清晰可聞。
陳三兩見此,開口接話︰“老毛所言極是。末將的雁塞兵,從不懼死。然死,需死得其所。眼下天時地利皆不在我,強行為之,徒增無謂犧牲。
宮津灣有我軍臨時搭建的港口,可避風浪,有囤積的糧秣輜重,更有聯絡四方的通道。末將以為,當務之急,乃保全實力,速速回撤宮津灣。
一則避開水患之危,二則休整補充,三則聯絡後方,待探明倭人虛實,天晴路穩,再圖雷霆一擊!此為上策!”
陳三兩的話,道出了部分將領的心聲,卻也激起了另一部分人的不甘。
一時間,帳內議論再起︰
“退?說得輕巧!兄弟們一路浴血,跋山涉水至此,眼看就要報仇,卻要回頭?這口氣如何咽得下!”
“咽不下也得咽!老毛說得對,現在不是逞匹夫之勇的時候!若發山洪,神仙難救!”
“火藥或許真能創造奇跡……”
“奇跡?萬一炸不開呢?我等豈不成了甕中之鱉?連宮津灣都回不去了!”
“可恨這賊老天!若非這場雨……”
“宮津灣雖好,可這一退,倭人必然加固城防,再想突襲可就難了!”
“不退?難道在這里等著被山洪沖走,被泥石活埋?”
……
爭論之聲漸起,愈演愈烈。
盧啟面沉似水,胸膛起伏;賈純剛眉頭緊鎖,據理力爭;毛罡雖不再言語,但神色凝重,顯然憂心忡忡;姬德龍依舊沉默,目光卻不時掃向帳外,似在評估著什麼;
陳三兩則緊握刀柄,只待楊渝一聲令下;謝令君在角落里,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幾次欲言又止,最終卻只是將頭垂得更低,無人留意她眼中閃過的掙扎與一絲決絕。
眼見眾人爭執不下,面紅耳赤,帳內空氣仿佛凝滯,唯余雨打帳布之聲愈發刺耳。
楊渝一直端坐主位,靜听諸將之言,面色沉靜如水,無人能窺其內心波瀾。她一手始終輕覆在小腹之上,那動作極其細微,卻仿佛是她汲取力量與冷靜的唯一源泉。
她的目光緩緩掃過每一張或激動、或焦慮、或剛毅、或沉郁的臉龐。
盧啟的執拗與不甘,賈純剛的審慎與遠慮,毛罡的沉穩與大局,陳三兩的忠誠與務實,姬德龍的沉默與警惕,乃至角落里謝令君那被刻意忽視的復雜。
最終,楊渝的目光落在了那柄懸掛在帳壁上的梨花槍上,那是楊炯臨行前親手為她系上的,槍穗猶在,人已遠隔重洋。
帳外的風雨聲、兵卒的隱約喧嘩、將領的爭執,似乎都在這一刻遠去。她心中百轉千回,兄弟們的血仇、倭寇的猖狂、平安京的誘惑、腹中悄然萌動的生命、眼前這三千追隨夫君與自己出生入死的忠勇兒郎,一幅幅畫面,一聲聲吶喊,重重地壓在她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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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仿佛過了許久,又似只在剎那。
楊渝終于抬起了手,那是一個極其簡單卻充滿力量的手勢。
帳內所有的聲音,如同被利刃切斷,瞬間歸于寂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屏息以待。
“諸位所言,皆有道理。” 楊渝的聲音響起,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蓋過了帳外的風雨。
她頓了頓,目光變得深邃而凝重,緩緩掃視全場,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道︰“我楊渝無時無刻不想手刃仇寇,踏平安京!此心,日月可鑒!可我更是這三千麟嘉衛兄弟的統帥!是他們的主心骨!我不能,也絕不會拿兄弟們的性命去做一場毫無把握的豪賭!更不能讓兄弟們葬身于這天災泥淖之中!”
楊渝站起身,身姿依舊挺拔如松,一股凜然決斷之氣沛然而生,籠罩整個軍帳︰“天災無情,峽谷已成死地。暴雨不息,山洪隨時可至。前路不通,倭寇必有防備。此乃天時、地利、人和皆失!
強行為之,非但仇不能報,反會將我麟嘉衛白白斷送于此。此非勇,乃愚也!若楊炯在此,也定不會同意兄弟們冒險!”
提到楊炯的名字,她的聲音有瞬間難以察覺的微顫,隨即化為更深的決絕,“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此仇必報!但絕非今日,絕不以兄弟們的尸骨鋪就!”
楊渝深吸一口氣,目光如寒星般掃過眾將,斬釘截鐵地命令道︰“傳我將令!全軍上下,即刻整裝,拋棄一切非必要輜重,只帶緊要火器兵刃、干糧藥物!
盧啟,你率橋道兵精銳斷後,務必警惕山洪泥石流,隨時準備炸開側面山體泄洪或開闢緊急退路!
毛罡,你為前鋒,賈純剛率騎兵策應兩翼,務必以最快速度撤離峽谷險地!
目標宮津灣,待休整補充,探明敵情,天時地利在我,再揮師東進,誓滅平安京!”
軍令如山,字字千鈞。
帳內眾將,無論先前持何意見,此刻皆被楊渝那不容動搖的決心與對士卒性命沉甸甸的責任所懾服。
盧啟臉上肌肉劇烈抽動了幾下,最終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抱拳領命︰“末將遵命!”
聲音帶著不甘,卻也有一絲如釋重負。
賈純剛、毛罡、陳三兩等人亦齊齊抱拳,沉聲應諾︰“遵令!”
姬德龍默默一禮,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贊同。
謝令君在角落里猛地抬起頭,看向楊渝的眼神復雜至極,有震驚,有不解,甚至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失落,但最終又歸于沉寂。
帳外,雨聲似乎更大了,敲打著鐵甲,沖刷著大地,也敲在每個人的心頭。沉重的鐵甲摩擦聲、急促的傳令呼喝聲、馬匹不安的嘶鳴聲瞬間交織在一起,一股悲壯而壓抑的氣氛彌漫開來。
三千勁旅,壯志未酬,卻要在仇敵眼前,在這肆虐的天地之威面前,暫時退卻了。每一個麟嘉衛兵卒的臉上,都寫滿了不甘、憋屈,卻又不得不遵從將令的沉重。
就在這沉悶壓抑、大軍即將開拔的當口,一陣急促而清脆的馬蹄聲,竟穿透了滂沱的雨聲與嘈雜的軍伍喧囂,由遠及近,疾馳而來。
那蹄聲迅捷異常,顯然來者騎術極為精湛。
緊接著,營門處傳來守門軍士的驚疑呼喝與短暫的交涉聲。
不等帳內眾人及帳外兵卒有所反應,便听得一個女子聲音悠然響起,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慵懶與穿透力,清晰地傳遍了整個中軍區域,甚至蓋過了風雨︰“兄弟們!你們的少夫人來了!”
這一聲,直如晴空里驀然響起的一道慵懶驚雷,又似幽谷中驟然綻放的一朵奇花,瞬間撕裂了沉悶壓抑的雨幕,將在場所有麟嘉衛將士,連同那帳中正欲奔出的諸位將軍,盡數釘在了原地。
無數道驚愕、疑惑、難以置信的目光,齊刷刷地循聲射向營門方向。
風雨如晦,天地蒼茫,唯此一聲,石破天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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