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沉寂後,嘈雜聲驟起。
眾學子們三兩成群,交頭接耳,你一言我一語,熱烈地探討著那三道燈謎。
一位身著青白長袍的年輕書生,眉頭先是緊蹙,繼而緩緩松開,眼中閃過一絲亮光,似是有所悟。
他微微拱手,對著身旁友人低聲道︰“依我之見,這‘神前兄弟祈祥瑞’,‘神’字之前,為‘示’字旁,‘兄弟’者,可解為‘兄’字之‘兒’旁,二者相合,恰為‘祝’字,祥瑞之事,多與祝福相關,此謎謎底,莫非是‘祝’字?”
那友人听了,亦微微點頭,贊嘆道︰“還是伯泰機敏,我還以為是‘禮’字 。看來這頭籌必然是兄弟的嘍!”
“邦衡兄說笑了,我看大公主這第一個燈謎並不是很難,想來是要開個頭彩,好叫氣氛熱絡起來。”張肅字伯泰)擺擺手,謙虛回應。
胡澹字邦衡)聞言,拉著張肅的手,眼神四顧,見無人注意此處,這才低聲道︰“伯泰,你從山陰來京,不知道這里的門道。你別看大公主和長公主表面上有說有笑,實則早就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了。
她們分別支持隱皇子和齊王的子嗣,那矛盾便是死結。你看這大公主的燈謎︰神前兄弟祈祥瑞!
什麼意思?誰是神?祈祥瑞,向誰求?她這是表達自己要絕對听話忠誠的人呀!”
張肅聞言一愣,旋即看向坐在兩位公主身旁的孕婦,皺眉道︰“我在山陰多少也听過長安之事,卻不知道局勢都已經到這種地步了嗎?這不是逼著學子站隊黨爭嗎?這簡直是禍國!”
“伯泰慎言!”胡澹慌忙捂住張肅的嘴,旋即拉著他擠到一根柱子旁,看向那另外兩個燈謎,“如今大公主和長公主相斗,朝中有梁王坐鎮,形成三方穩定的局面對我們來說也好,至少有三個選擇不是。
你看長公主的燈謎︰足踏青山雲為階!
顯然是姿態放得要低一些,願以青山為路,甘做白雲為階,求賢若渴呀。”
張肅點點頭,看向第三個燈謎,沉聲道︰“秋收萬子入斗量!
好大的氣魄!梁王這是要收攏天下英才為己所用呀!”
“伯泰有所不知,如今梁王一脈正全力推行新政,石介石大人手底下急需能臣干吏,尤其是我們這些即將入朝的舉子,書生意氣,了無根基,最適合沖鋒在前。
‘秋收萬子入斗量’已然明確基調,你若甘願入斗,那就得經得起稱量,那就要做好來年入地做‘種子’的準備。”胡澹輕聲解釋。
張肅聞言皺眉,輕嘆道︰“這好好的上元燈會卻弄成權力爭斗場,著實令人唏噓。”
“伯泰呀!莫要傷春悲秋,如今朝堂三分天下,你我想要有一番作為,必須選擇一方站隊!如今你已經猜出這大公主的燈謎,可有什麼想法?”胡澹朗笑,輕聲勸慰。
張肅聞言沉默,旋即嘆道︰“我在山陰听說那隱皇子不少事跡,來了長安後听得更多,我不認為他的子嗣能有人君之象。況且這大公主行事太過肆無忌憚,史官都敢當街屠戮,我不認為她心中能有百姓。”
“伯泰慎言!今日的話為兄權當沒听見!”胡澹沉聲制止張肅,旋即略帶扭捏地開口,“伯泰,你我自長安相逢,一見如故,引為知己,為兄在你面前亦沒什麼好遮掩。
我爹乃是刑部主事,是大公主陣營中的人,我沒你才思敏捷,我爹亦得不到大公主賞識,此次為兄求你一恩,你看……”
張肅听聞此言,滿面憂色,沉聲勸道︰“邦衡兄,以你的才華,登科乃是必然,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去?為什麼一定要做她手下的‘信徒’?”
“哎!你看看這滿屋子的舉子,今年恩科,外地應試者就有一萬七千,加上長安的舉子,總人數直逼兩萬,能出頭的有幾人?
大公主雖然狠辣,但在她手下做事,升遷確是極快,這機會為兄想要搏一搏,還望伯泰成全!”胡澹這般說著,恭敬的朝張肅一禮,長揖不起。
張肅趕忙將胡澹扶起,看著自己來長安後遇到的唯一知己,良久,大喊一聲︰“邦衡兄才思敏捷!這第一個頭彩看來是非你莫屬啦!”
此言一出,如若驚雷炸響,場中舉子紛紛一滯,旋即一同看向兩人。
胡澹不著痕跡的朝張肅再次拱手,而後一震衣袖,大步流星的走入場中,目光一掃,朗聲道︰“‘神前兄弟祈祥瑞!‘‘示‘字喻‘神前‘,‘兄‘代指兄弟,取祭祀祈福之意!謎底乃一‘祝’字!”
“正確!神前兄弟祈祥瑞!謎底即為一‘祝’字!”阿四大聲宣布答案,隨後用力揮手,早就等候一旁的侍女,手托銀盤百兩,款步遞到了胡澹身前。
李淑見有人答出了自己的燈謎,輕笑一聲,悠悠道︰“這位舉子好才學,听口音似是長安人?”
胡澹知道自己的機遇就在眼前,當即拱手一禮,恭敬道︰“長安胡澹,胡邦衡!見過大公主!”
李淑听了這個名字,沉默半晌,輕笑道︰“好名字,國有常章,刑可邦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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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澹聞言一愣,瞬間便明白李淑這是想起了自己父親是刑部主事,且暗示自己可入刑部。
當即立刻表以忠心︰“殿下謬贊,學子之字乃家母所取,她老人家禮善神佛,時常祈願國安邦衡。”
李淑深深看了胡澹一眼,微笑道︰“你有個好母親!”
胡澹知道有些話點到為止即可,當即也不再多言,拱手施禮感謝,退回了人群之中。
場中舉子也不是傻子,慢慢都看出了這次燈謎的不同尋常,如今見大公主的燈謎已被猜出,知道胡澹若能登榜,那今後必然會平步青雲,一飛沖天。
如今機會只剩下兩個,他們哪里還能放過,當即場中再次響起了喧鬧之聲,紛紛共商剩下的兩個謎題。
李𩖸看向重新坐下的李淑,淡淡道︰“那是刑部主事胡國荃的兒子吧,你總招攬這些鑽營之徒,不怕被反噬?”
“反噬什麼?鑽營之徒不意味著沒有能力,更不意味著品德低下。”李淑看著場中吵鬧的舉子,平淡回應。
“呵!你倒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名聲臭,所以來者不拒唄!”李𩖸鳳眉微挑,輕抿了一口酒,絲毫不給李淑任何面子。
李淑收回目光,反唇相譏道︰“那你呢?總招攬些沽名釣譽之徒?這些人可不好用,若說反噬,你比我更需要小心。”
李𩖸輕哼一聲,一時無言。
她和李淑斗了這麼久,相互之間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李淑通過跟嚴夫子和老太君聯合,實力迅速膨脹,從寒門網羅了不少人才,軍權上亦是有所寸進。
李𩖸知道,李淑要的是量,她要先將自己的實力壯大,站穩腳跟後才會考慮質的問題。
而李𩖸走的路線恰恰相反,她本來就有宗室和千牛衛支持,手里還握著戶部財權,唯一需要做的便是招攬能力出眾的人才,而不是像她一樣魚蟲盡網。
想到此,李𩖸看向漸漸止息的吵嚷聲,顯然是已經有人猜出了後續的燈謎。
只見,幾個學子圍作一團,對著“足踏青山雲為階”一題爭論不休。
其中一人高聲道︰“這謎面描繪的是登山之景,‘足踏青山’,‘足’為‘足’字旁,‘青山’可聯想到‘青’字,二者組合,莫不是‘蹤’字?意為登山留下蹤跡,且‘雲為階’,更添幾分空靈之境,與登山之蹤相映成趣。”
然另一人卻連連搖頭,反駁道︰“非也非也,吾以為‘雲’在此處應別有所指,‘雲’者,說也,‘青山’可解為‘山’,‘足踏’則暗示行走,如此一來,人在山上行走且有所言,應是‘訕’字才對。”
幾人各執一詞,爭得面紅耳赤。
恰在此時,一灰袍書生看眼眾人,大笑道︰“爾等莫要猜了!這第二個彩頭我隆州賀新懷就笑納了!”
“賀新郎,莫要說大話!這可不是咱們隆州老家,莫要再是做出那等將自己未婚妻送給他人,還登門祝賀的丑事!你這賀新郎外號可夠出名了!別給咱們隆州舉子丟臉!”
一老年舉子拉住賀新懷,語是教訓,可聲音卻極大,讓個周圍人听了皆是一愣,紛紛用異樣的目光看向賀新懷。
賀新懷對此仿若未見,大笑著走出人群,朝李𩖸拱手道︰“隆州賀新懷,賀允文,見過長公主!”
李𩖸面色不變,輕抬玉手,示意他說出答案。
賀心懷也不拖沓,在場中踱了幾步,隨即朗聲道︰“足踏青山雲為階,謎底乃一‘登’字。
‘登’字上為‘ ’,形似兩腳分開,意在‘足踏’。‘ ’表雙足邁步,呼應‘踏’之意象;‘豆’的下半部‘口’形似山巒輪廓,對應‘青山’;上半部‘一’與‘�R’組合,可聯想為雲層階梯,呼應‘雲為階’。
李𩖸听他說完,點頭頷首,輕笑道︰“賀新懷,為何別人叫你賀新郎?可否說來听听?”
賀新懷聞聲一愣,隨即明白長公主這是給自己機會揚名,當下他一步上前,朗聲吟唱一首《賀新郎》︰“
柴院秋風瑟。倚頹牆、半甌薄酒,一襟殘日。聞說鄰家笙歌沸,鸞鏡新妝初飾。笑山盟、薄如蟬翼。廿載寒門空守諾,算深情輸與黃金尺。匣中字,早無色。
忽傳繡閣心傾仄。慕潘郎、琴台弄玉,畫堂春溢。拋卻前塵焚婚契,莫誤傾城標格。叩朱戶、躬身長揖︰願祝良緣天地久,更瑤池早種連枝碧。浮雲散,江海白。”
此一首《賀新郎》言辭清麗,言說其未婚妻嫌貧愛富,早將芳心許人。他親焚婚契,登門相賀,浮雲依舊,江海仍白,盡顯曠達。
眾舉子听聞此詞,皆是對賀新懷佩服萬分,且不說這急智和文采,就這份放妻的豁達,試問在場諸人又有幾人可有。
一時間,眾人對他“賀新郎”的外號更是感慨萬千,這哪是什麼丑事,今日一過,這段佳話怕不是要傳遍天下了。
李𩖸暗自點頭,賀新懷心思敏捷,文采飛揚,更難得的是那份自傲和豁達,稍加雕琢,必然是良相備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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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及此,李𩖸輕笑著擺手,玩笑道︰“阿四,還不給我們這位儐相送上賀禮?”
“哈哈哈!”李𩖸這一玩笑,讓場中舉子哄堂大笑卻又滿是羨慕。
稱呼賀新懷儐相,一是調侃他放妻登門祝賀,助新郎成就良緣,二卻是暗示他未來做大華的儐相,這可是入主中樞的承諾呀。
賀新懷對李𩖸的調侃亦是開懷,看著眼前送來的百兩紋銀,一甩手,豪邁道︰“
富貴浮雲過眼頻,且沽新酒醉芳辰。同君賀盡三春色,笑擲前塵入酒樽。
諸位!上元共飲!”
“共飲!”眾舉子見賀新懷將剛到手的百兩盡皆換酒,無不為其灑脫所感染,當即紛紛舉杯共賀。
一時間,眾舉子推杯換盞,共慶佳節,熱鬧非凡。
三樓的楊 見此場景,扯了扯一旁閉目養神的鄭秋,擔憂道︰“石師兄讓咱們幫他留意些精明干練,性格堅毅的舉子。你那燈謎怎麼還沒人來猜呀,不會是太難了吧!”
鄭秋緩緩睜開眼眸,淡淡道︰“這還難?這都猜不出來,那也別去師兄手下做事了。師兄們正在全力推行新政,阻力本來就已經非常大,若是再送去個鑽營之人,那必然會借新政攬權,若送去個灑脫不羈之人,又怎會按照師兄的意思辦事?
所以這胡澹和賀新懷皆不適合。
況且我這燈謎說得很清楚,若想入得我相府門下,必須有深埋地下,為民做種的公心,沒有這顆心,送給石師兄也是添亂。”
“話雖這麼說!可我怎麼看著他們好像都不願意答你的燈謎呢?”楊 目光掃視場中幾人,顯然他們已經猜出了謎底,可那扭捏糾結之色,顯然是沒想好是否要出來作答。
鄭秋冷笑一聲,隨即道︰“能來到這的舉子,沒有一個是蠢人,他們豈會不知道新政是得罪人的事,若是答了這謎題,那便會受到相府的照顧,便是相府的學生。
咱們那些師兄,哪個不是在地方上摸爬滾打十幾年才入得中樞,他們等不起,既想攀附又不想得罪人,首鼠兩端唄。”
楊 點點頭,提議道︰“要不你去加一把火?”
鄭秋沉思半晌,覺得楊 說得在理,當即款步來到正中,朗聲吟道︰“
火樹銀衢一夜傾,天街星雨墮無聲。
東風暗換魚龍影,明月空隨羅綺行。
墨海應藏春蟄響,筆鋒敢掣夜潮生。
朱門莫問登科事,且看寒窗燭照城。”
此詩一出,學子盡皆臉紅,默默無言。
自讀書那日起,他們哪個不是懷揣著為民請命之心,哪個不想做百姓稱頌的好官,可讀得書越多,見到的人越雜,他們那份赤子之心也隨之慢慢消磨。
他們深切明白,能入得官場保住官位已是不易,想為民請命更是萬難,若入相府自然可保前程無憂,可他們也得有命活到那個時候。
舉子並非不通政事,听說了石介石大人在江南推新政,將富商豪紳得罪了個遍,石介的風評也隨之在慢慢改變,他們能預見,用不了多久,朝中便會有人出來向石介發難。
就連石大人這種能臣都陷入了如此境地,更何況是他們這些名不顯達的舉子。
一時間眾人紛紛低頭,不敢直視鄭秋那凜冽的眼神。
此時的張肅看著非要將百兩紋銀送給自己的胡澹,再次推開他的手後,鄭重出言︰“胡兄不必如此,你我相知一場,錢財于我而言並不重要。我只求邦衡在今後為官時,多存些百姓在心便可。”
言罷,不去看胡澹那羞赫的面色,一步踏前,朗聲道︰“山陰張肅,張伯泰,見過公主殿下!鄭夫子有禮!”
鄭秋點頭致意,輕聲道︰“可是朱門?”
“不是,家父一介商賈,我是家中第一個舉子!”張肅如實回應。
“可知種破泥土之艱?”鄭秋目光炯炯,繼續追問。
張肅點頭,大聲回應︰“下躲陰蟲,上爭春雨,根勞于地,葉沖于天!”
“好!作答吧!”鄭秋深深看了他一眼,站在一旁,示意他說出答案。
張肅站在原地,身子挺得筆直,語氣無比堅定道︰“秋收萬子入斗量,謎底乃是一‘科’字!‘禾’乃秋收之景,‘斗’既是量器之首,科舉取士,萬子入斗,化一春禾,以養萬民!”
此言一出,稀稀拉拉的掌聲響起,並未有之前那般熱烈。
在眾人看來,若大家都不作答,那也無所對比,可張肅的出現卻讓他們更感羞愧,一時間情緒復雜,不知所言。
鄭秋見此,面帶微笑重入場中,直接道︰“不錯!最近可有事忙?”
“除了讀書,別無勞神!”張肅拱手回應。
“吏部缺個文書吏,沒有俸祿,沒有官品,可願前去?”鄭秋微笑相詢。
“學生願往!”張肅拱手,大聲回應。
鄭秋點頭,擺手示意阿四將紋銀送上,隨即大聲道︰“冰雪城上元燈會,三題已過,諸位……”
“登科!”眾學子齊聲吶喊接語,文氣沖天。
隨即阿四走到場中,大聲宣布︰“上元相聚,冰雪城夜不閉戶,通宵達旦,諸君盡歡!”
此言一出,氣氛瞬間達到了頂點,喧鬧聲驟起,學子三三兩兩相聚一處,詩詞歌賦,朝野趣聞,都做談資,好不熱鬧。
恰在此時,二樓廊道一學子聲若洪鐘,語氣中滿是譏諷,吟唱道︰“
上元燈耀宴歌悠,將掠民脂血淚流。
朱戶沉醉不知險,繁華影里覆國憂。”
此詩一出,亂聲驟止,滿座皆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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