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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清晨,楊炯剛一睜眼,便覺那惱人的頭痛已然消散,心下登時安穩無比。
此刻他心中所思,便是盡早與李瀠取得聯絡,而後速速趕回長安。念及此處,楊炯卻又知曉急不得,諸多謀劃細節,非得和李瀠細細梳理一番,務必要做到萬無一失,方可付諸行動。
既如此,他也不在這上頭勞心費神,徑直朝著門外大步走去,只想快快去呼吸一口這晨間的清新空氣。
剛一跨出門檻,便瞧見盧和鈴在院子里忙碌不休,正專心致志地給自己煎藥呢。許是太過忙碌的緣故,她那光潔的額頭上,竟沾染了一抹黑炭印,瞧著醒目至極。
楊炯抬眸,將這院子周遭情形打量了一番。但見這院子當中,一棵參天梨樹拔地而起,甚是壯觀,四周矮牆環繞,地方雖說不算大,卻別有一番寧靜景致。一只黑色老犬,懶懶地抬眼瞅了楊炯幾下,便又重新耷拉下眼皮昏睡過去。另一邊,則擺放著數個雞籠,里頭幾只花雞毛色鮮亮,瞧著肥肥胖胖,想來定是被盧和鈴照料得極好。
“你這才剛能瞧見東西,怎地就下了床?趕快回去,萬一要是再…… 再……”
盧和鈴不經意間抬眸,一眼瞧見了站在門口的楊炯,當下急得直跺腳,三兩步奔上前,手中蒲扇輕輕拍打著他身子,便要將他重新攆回屋中去,滿心滿眼都是生怕自己照料不周,致使楊炯再有個閃失,丟了性命。
楊炯見盧和鈴這般焦急模樣,心頭驀地一暖,伸手輕輕抱住她,笑道︰“和鈴姐,我在屋里憋悶得太久啦,就想著出來透透氣。我自個兒的身子,心里有數,你莫要這般憂心。”
盧和鈴滿臉皆是狐疑之色,緊追著問道︰“當真沒事?”
“嗯,我能感覺一切都在好轉,今兒一早起來,頭也沒先前那般暈乎乎的了!” 楊炯輕聲細語地安撫著。
盧和鈴瞧著這般情形,仍是放心不下,拉著他便將他安置在一個小板凳上,細細叮囑道︰“你就乖乖坐在這兒,不許離開我的視線!”
言罷,她便又轉身繼續拿著蒲扇,小心翼翼地煽火煎藥。
“和鈴姐,你莫要這般!你老是把我當成小孩子,這讓我心里怪別扭的,往後我還怎麼追求你喲?” 楊炯苦笑著連連搖頭。
“哼,你少在我跟前油嘴滑舌,我本就是你姐姐,在我眼里,你可不就是個小孩子!” 盧和鈴嗔怪地瞪他一眼。
楊炯也不願同她在這事兒上多做爭辯,瞧著她在自己身前忙忙碌碌地煎藥,莫名地,心里就覺著安寧踏實。
往昔都是他照料女子,為旁人煎藥,不想如今,竟得這般一位好姐姐悉心關懷照拂。楊炯嘴上雖不說,可心底里,實則感動得緊,這般被人照料的滋味,還真是第一次體會。
不過,一想到自己身後那些紅顏知己,還有一眾出生入死的兄弟,以及家中親朋,楊炯不由得長嘆一聲,隨即將這心思深深壓在心底。站起身來,將盧和鈴輕輕按坐在自己方才坐的板凳上,順手接過蒲扇,蹲下身去,自顧自地照看起藥罐來。
“你……” 盧和鈴滿臉疑惑,不明所以。
“以往都是我照料別人,瞧不得你這般辛勞。” 楊炯神色淡淡,輕聲說道。
盧和鈴听聞此言,又細細打量著他那相較在長安之時更為硬朗堅毅的面容,輕輕嘆道︰“你可比那時健壯了許多,只是也滄桑了不少,再也不是當初那個事事都需我照料的小弟弟咯。”
“你永遠都是我的好姐姐!” 楊炯神色鄭重,語氣篤定。
盧和鈴並未反駁,繼而說道︰“你定是受了不少委屈,吃了諸多苦頭。”
“哪有。” 楊炯咧嘴一笑,滿不在乎地應道。
盧和鈴凝視著他良久,疼惜之意溢于言表,柔聲道︰“往後若是覺著累了倦了,便來姐姐這兒。”
楊炯聞言,身形微微一僵,喉嚨微微滾動幾下,啞著嗓子笑道︰“可不想讓姐姐你憂心。”
“我不是你的好姐姐麼?” 盧和鈴聲音溫柔似水,仿若清風吹鈴,悠悠揚揚,那音色空靈澄澈,隨著晨間第一縷涼風,輕輕拂過楊炯周身,好似將他滿心的浮躁與焦慮都輕柔地拂拭而去,令他安心得緊。
楊炯手中蒲扇輕搖,眼眸緊盯著炭火,輕聲緩緩︰“這一路走來,我遇見了的人形形色色,歷經的事兒數不勝數。
剛投身行伍那陣子,滿心滿眼皆是建功立業、封侯拜相的熱望。
葫蘆谷那一戰。我身旁一位兄弟直挺挺地就倒了下去,他是那般年輕吶,瞧著也就十幾歲的青澀模樣,面龐尚還帶著稚氣,可生命卻轉瞬之間在我眼前戛然而止。他連半句話都沒來得及留下,唇角卻在臨終之際,朝我綻出了一個轉瞬即逝的淺笑。
打從那以後,那抹笑就好似一道深深刻進靈魂的疤,怎麼都抹除不掉,時不時地,便在夜深人靜之時浮現在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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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來不覺得自己聰慧過人,可心底也一直暗暗覺著自個兒腦子還算靈光,原以為經此一役,便能扛得住戰場的殘酷。卻不想,是我想得太過天真。往後一場場激戰,一次次將我那自以為是的堅強擊得粉碎,重塑著我對戰爭那淺薄又愚蠢的認知。
米脂城下,尸積如山,箭矢如雨般紛墜,數千條性命須臾間便消逝殆盡。血霧彌漫空中,腥味濃稠得化不開。直至那時,我方才真正觸踫到戰爭那冰冷、猙獰的本質。
這一戰,身邊弟兄們成片成片地倒下,他們大多連名字都沒留下,只偶爾有幾個零碎的念想鑽進我耳里,一個滿心盼著家中尚未出世的兒子,未來能高中狀元光宗耀祖;另一個心心念念著斬將奪旗,好去為遠在長安的心上人贖身,換她自由,可這一切念想,都永遠地留在了米脂。
身為一軍將領,我只能把所有情緒死死鎖在心底,戴上一張冰冷堅硬、毫無破綻的面具,絕不能讓人瞧出半分波瀾。于是,我只能咬著牙,一步一步繼續在這血路中往前趟。
永樂之戰,記憶都似被血水浸得模糊不清了,只記得無定河水被染得赤紅,數日都不曾消散,那濃烈的紅,刺目得好似要將天空一並灼傷。身邊兄弟一個接一個倒下,我伸手去抓,卻只剩滿手血污,那一刻,靈魂都仿若被人生生掏了去。
軍情急迫,我能去想也不敢去想,新丁源源不斷地填補上來,隊伍仿若一把永不停止的殺戮兵刃,輾轉銀州、夏州,橫穿茫茫沙漠,奔逐于無垠草原,一路浴血奮戰,最後到了興慶府。
本以為能憑手中長刀,一舉拿下一個完整的興慶府。卻不料,地龍暴怒,大地撕裂;瘟疫肆虐,癘瘴蔽空。整座興慶府轉眼便成了一座鬼城,百姓十不存一,往昔繁華如煙雲消散,只剩死寂一片。
這般情形,算得大功麼?在旁人眼里,想必是吧。國破功成,榮耀加身,該是風光無限。可我這心里,卻空蕩蕩的,半分預想中的暢快都沒有。
這一路殺伐,刀下亡魂無數,有無名小卒,有名震一方的悍將,甚至還有李諒祚這般的帝王。走著走著,心境也全然變了,最初那股建功立業的狂熱勁兒淡了,滿心滿眼只剩一個念頭︰定要把兄弟們活著帶回去。
在這修羅戰場,掙一份功名並非難事,可要從一場場廝殺里全身而退,活到最後,卻似攀爬絕壁,難如登天。
我常捫心自問,自己算不算個合格的將軍?卻始終尋不到答案。只想著趁還活著,多做些事,往後若哪天撞上死去兄弟的家人,不至于心虛愧疚到抬不起頭,能直視他們悲慟又期許的目光,說上一句︰‘我盡力了。’”
楊炯說得久了,聲音愈發低沉,幾近無聲。
盧和鈴瞧著這般消沉的楊炯,心疼得厲害,她陡然發覺,眼前這個在眾人眼中傲視同儕、最為耀眼之人,原來竟還只是個未及弱冠的少年吶。
她也不知為何,見原本自信張揚、狡黠機靈的楊炯,如今成了這般模樣,心疼得仿若難以呼吸,當下不假思索,張開雙臂,將楊炯緊緊攬入懷中,輕聲道︰“這是姐姐給你的擁抱。”
楊炯被盧和鈴這般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一愣,片刻之後,反應過來,便也緩緩張開雙臂,與她緊緊相擁。
“和鈴姐,我……”
盧和鈴聲若清泉滌鈴,悠悠說道︰“以後心里頭想說啥,便悄悄跟姐姐講!這是咱們倆的秘密。”
楊炯只覺這話仿若一股暖流,瞬間盈滿心房,凝視著盧和鈴那嬌艷面龐良久,而後抬手,輕輕拭去她額頭那一抹炭痕,四目相對,情意綿綿。
盧和鈴見他這般動作,溫柔淺笑,起初她尚渾不在意,可漸漸地,兩人之間仿若被一層無形之物隔絕開來,靜謐得好似能清晰听見對方的心跳之聲。
她能真切感覺到楊炯望向自己的眼神愈發炙熱。眼瞧著兩人越靠越近,盧和鈴卻突然被一陣草藥滾沸之聲驚醒。她瞬間拉開兩人間距,而後輕咳幾聲,佯裝鎮定道︰“那個,藥好了,你自個兒弄,我去喂雞咯。”
說著,腳步匆匆,徑直朝著狗窩走去,走了一半這才發覺走錯了方向,卻仍強撐著鎮定,將手中雞食一股腦兒全倒進了狗盆之中。
而後又慌慌張張跑回屋去,屋里頭立時叮當亂響,想是她手忙腳亂弄起雞食來了。
楊炯瞧著這般情形,想笑卻又不敢笑,瞥了眼一臉茫然的老狗,當下走過去,將雞食送去該去的地方,朝著屋里大聲喊道︰“和鈴姐,這老狗牙口不好了,吃不了許多,我送去喂雞啦。”
“好!” 盧和鈴輕聲回應。
楊炯瞧著這小院子里的祥和之態,心頭驀地涌起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心之感。這是自他穿越以來,頭一回這般閑暇,雖說時光短暫,卻已讓他心滿意足。
深深吸了一口氣,濾出草藥,望著梨樹怔怔出神,待等著藥漸漸涼透,他仰頭一口飲盡,便準備回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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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一轉身,迎面正撞見盧和鈴端著剛做好的狗食走了出來,楊炯也不多言,自然而然地將藥碗遞向她,順手接過狗食,便要替她去喂。
“嘿!這是誰家的小娘皮呀?怎生得這般標致漂亮?” 一錦衣華服的男子,搖著折扇,大搖大擺地帶著三個小廝闖進院子中來。
楊炯眉頭一蹙,眼神瞬間轉冷,寒聲斥道︰“不想死就趕緊滾!”
“嘿!小子,可知大爺我是誰?我叔叔可是新上任的太原知府段炳坤,你敢這般跟老子說話,當真是不知死活!” 這男子冷笑連連,囂張至極。
一小廝見主子發話,率先跳將出來叫囂︰“小子,眉毛下那倆窟窿是出氣用的麼?竟不知怎麼守我家少爺的規矩!”
楊炯一言不發,周身殺氣騰騰,仿若實質化一般彌漫開來。
另一個小廝見這人眼神如此可怖,當下便哆哆嗦嗦掏出一錠十兩白銀,小聲勸道︰“小兄弟,好漢不吃眼前虧,我家少爺不過是想讓你娘子陪喝一杯酒而已,幾個時辰便給你安全送回,這十兩銀子可不少,你不虧。”
“和鈴姐,我有些餓了,你去給我做碗面吧!” 楊炯仿若未聞,轉身輕聲對盧和鈴說道。
盧和鈴掃了一眼這幾人,神色平靜,從腰間緩緩抽出一把匕首遞給楊炯,柔聲道︰“去外面,家里不能有晦氣的東西。”
“好!” 楊炯點頭應下,幫盧和鈴關上門後,反手拔出匕首,冷聲道︰“我娘子不願髒了家門,有話出去說。”
言罷,率先大步走出院子外。
“不知死活的東西!給本少爺狠狠打,今兒個定要讓他親眼瞧瞧自己的娘們兒是怎麼被玩死的。” 那姓段的少爺厲聲尖嘯,面目猙獰。
楊炯走到門口巷子處停下,見四人跟了出來,不等對方出手,身形陡然暴起,腳下施展妙風步,如鬼魅般欺身靠近後,手中匕首迅猛扎向一人胸膛,而後反手橫割脖頸,緊接著換到右手,翻身直刺另一人後腦。
三刀出手,三人立斃當下,干脆利落,毫無拖沓。
那姓段的公子平日里欺男霸女慣了,哪曾見過這般狠厲之人,當下嚇得亡魂皆冒,轉身便要逃竄。一邊跑還一邊聲嘶力竭地呼喊救命,哪還有半分先前那囂張跋扈的模樣。
楊炯冷笑不止,幾步追上後,飛起一腳將他踹翻在地,而後緩緩走到他身前,沉聲道︰“禍害過幾個女子?”
“你,你不能殺我,我叔叔是太原知府!” 段公子望著眼前這殺神,恐懼得聲音都變了調,大聲叫嚷。
“看來是听不懂人話。” 楊炯當下也沒了詢問的心思,手中匕首迅猛一揮,直接洞穿了他喉嚨。
而後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滿眼驚恐,脖頸處汩汩冒血的淒慘模樣,嗤笑道︰“頭暈吧,頭暈是正常的!”
楊炯靜靜瞧著他斷氣,一言不發地將幾人尸體抬到一輛板車之上,朝著院子里大聲喊道︰“和鈴姐,我去送貨了!”
“早點回家,等你回來吃飯!” 盧和鈴站在門口,柔聲道。
“好!” 楊炯微笑著回應,推著小車朝城外走去。
對于毀尸滅跡這檔子事兒,雖說楊炯比不上內衛那群人專業,可瞧得多了,倒也學了個大概。
此時天色尚早,盧和鈴這小院子又不在太原府繁華地段,楊炯將幾具尸體剁碎,尋了個木桶,倒上糞便,偽裝成倒夜香的尋常百姓,一路順順當當出了城。
楊炯推著車一路避開人群,徑直推到亂葬崗,找了個僻靜土坑,將木桶放入其中,三兩下便埋了個嚴實。
做好這一切,推著車大搖大擺返回了太原城。
楊炯一路思緒翻飛,這太原府原本的知府明明是李泌的人,他記得清清楚楚,該是一個叫劉若飛的老儒生,如今怎地就換成了姓段的知府?此事讓他滿心疑惑。
李泌看人的眼光向來精準無誤,更何況是太原知府這般要緊的位置,怎會這般輕易就換了人?對此,楊炯只能等李瀠趕來,徹底摸清狀況後再做定奪。
至于殺這幾個人,還費這般周折埋尸,楊炯心底其實嫌煩得緊,要不是顧及盧和鈴的感受,他恨不得直接將尸體剁碎了喂那老狗。埋在此處,遲早會被人發覺,不過楊炯倒也不懼,以他對李瀠的了解,不出五日,定有消息傳來,況且他在太原府也暗中培植了不少人手,關鍵時刻保命自是不成問題。
當下首要之事,便是摸清楚太原府如今狀況,而後接收長安傳來的情報,精心謀劃長安那邊的事兒,這才是重中之重。
就這般一路思一路行,不多時便已回到家中。
剛一邁進院門,瞧見那坐在梨樹下之人,楊炯險些氣炸了肺,當下脫口大罵︰“你真是陰魂不散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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