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卷著殘雪,刮過虎牢關外焦黑的大地。
李曉明緊了緊身上的皮袍,勒馬立于虎牢關南門之外。
他身後,是套好的數十輛牲口大車,
還有瘸子石固領著二百余名白發蒼蒼的羯人老卒,以及賀賴歡撥來的三百步卒,和二百名羯人騎兵。
人人沉默,空氣中彌漫著臭味、血腥和一種沉甸甸的壓抑,
哪怕是一向殘暴的羯人騎兵,身處在這樣的環境里,也感到不舒服。
“走吧,”
李曉明聲音低沉,
“仔細些,但凡能用的,都收攏起來,既然出來了,就不能白辛苦一場。”
隊伍緩緩開拔,車輪碾過凍硬的泥地,發出沉悶的呻吟。
剛出關不過數百步,李曉明下意識地回頭望去。
虎牢關那斑駁黝黑的城牆上,幾顆風干的人頭正隨著寒風微微晃動。
居中那顆,須發戟張,雙目圓睜,即使失去了生機,仍殘留著臨死前的憤怒與不甘
——正是昔日黃河之上,熱心為他送來鐵匠、助他造船的枋頭寨的郝寨主!
旁邊幾顆,依稀是黃河九寨其他寨主,還有管城、新鄭塢堡的豪杰。
城牆上暗褐色的血跡,如同無聲的控訴,直刺的李曉明睜不開眼。
他猛地勒住了馬韁,胸口像被重錘砸中,悶得喘不過氣。
眼前浮現出蓬陂營中,眾人圍爐痛飲,郝寨主豪爽的笑聲似乎還在耳邊……
如今,卻只剩這猙獰的頭顱,高懸胡虜城頭!
李曉明打心底處涌出一股難言的悲憤與愧疚,喉嚨發堵,不忍再視。
“參軍?”
石固小心地靠近,渾濁的老眼里也帶著不忍,“雖是些晉人,但也都是…都是好漢吶…”
“走!”
李曉明咬著牙,從牙縫里擠出命令,猛地一夾馬腹,率先沖向那修羅場般的曠野,
仿佛要用行動驅散心頭的陰霾。
越往南走,戰場越是慘烈。
二三十里的道路上,處處可見倒伏的晉軍尸體,其中也有許多羯人的。
斷矛殘旗斜插在凍結的血泥里,失去主人的戰馬,大多也都倒伏于地。
李曉明忍著惡心,目光飛快掃過,粗略估算,怕不下六、七千具!
這冰冷的數字背後,是活生生的人命!
這些人,當初都和他一起,在蓬陂東台上宿營,
看過同一場大雪,喝過同一口老井里打上來的泉水。
李曉明直覺得這些人的死,他也難辭其咎!
這種想法掛于心頭,實令他感到苦悶......
更讓他心頭滴血的是那些被焚毀的糧車。
焦黑的木架扭曲著指向天空,混雜著燒糊的米麥氣味,和被雪水浸透的腐敗谷物氣息。
一些糧車傾覆,金黃色的粟米、麥粒就那樣潑灑在骯髒的雪泥里,觸目驚心。
他想起祖逖大軍本就捉襟見肘的糧草,這十數萬石軍糧是他們全部的糧餉,
竟在敗退時不得不用焚燒、傾倒的方式來阻止落入敵手!
這亂世之中,多少人快要餓死,如此珍貴的糧食卻如此糟蹋!
他攥緊馬韁的手指指節發白。
“清點!統統清點!”
李曉明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能用的衣甲、兵器、大車,還有那些沒燒透的糧食,一粒都不能浪費!動作要快!”
李曉明心想,將這些糧食浪費了,簡直是犯罪,不管是讓誰吃了,都比踐踏在荒野里強。
數百名士卒們默然分散開來,如同勤懇的工蟻,在滿地的尸首狼藉中翻揀搜尋。
效率出乎意料的高。
晉軍潰敗倉促,遺棄的可用之物極多。
尤其是糧食,不少糧車只是被部分焚毀或傾覆,清理出來竟有數萬石之巨!
大車根本裝不下!
“參軍,太多了!裝不下啊!”
石固看著堆積如山的糧袋,無奈地請示。
李曉明環顧四周,目光落在不遠處一道隱蔽的干涸河溝里。
“快!將糧袋先堆到那道溝里去!回頭再來慢慢轉運,
用周圍的荒草枯枝蓋嚴實了!手腳利索點!”
眼下別無選擇,只有先藏起來,免得被鳥獸禍害了。
看著數百名兵卒,忙碌地將寶貴的糧食藏入溝中,
他心中卻沉甸甸的,全是憂慮︰祖逖大哥經歷了這場慘敗,又失了這麼多糧秣,
這個冬天,他和數萬兄弟該如何熬過去?
五、六百名兵卒直扛了一個多時辰,才把幾萬石完好無損的糧食,藏進大溝里,
石固剛領著老卒們用荒草覆蓋好,正要向李曉明匯報,
卻見李曉明突然大喊道︰“不對勁!”
他猛地抬頭,厲聲喝道︰“石固!帶上你的人,押空車先撤回關內!快!”
幾乎是同時,遠處地平線上煙塵騰起,數百騎如奔雷般疾馳而來!
晉軍的旗號!是祖逖大哥的人!
李曉明的心瞬間沉到谷底,心想,來的必是老熟人,這可怎麼見面?
剛想到此處,便認出了為首那員大將——正是與他有過並肩作戰之誼,
性情剛烈如火、嫉惡如仇的魏該!這可真是冤家路窄!
“騎兵全部留下!隨我斷後!石固,快領著步卒撤走!”
李曉明挺出長槍,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手下這二百羯騎雖是賀賴歡所部,但並非精銳,
此刻面對魏該帶來的、顯然也是打掃戰場的步騎混編隊伍,凶多吉少。
石固二話不說,招呼著干活的步卒們,鞭打著牲口,駕著空車沒命地向北逃去。
魏該的騎兵已沖到近前。
他一眼就看到了穿著羯人制式盔甲、挺槍立于陣前的李曉明!
那雙布滿血絲的虎目,瞬間爆發出滔天怒火!
“陳祖發!你這背主求榮、數典忘祖的漢奸!竟還敢在此現眼!納命來!”
魏該的怒吼如同驚雷炸響,
李曉明急道︰“魏該兄弟听我一言,且慢動手......”
魏該怒火滔天,根本不听任何解釋,挺起長矛,催動戰馬,如同一道閃電,直撲李曉明!
李曉明頭皮發麻,心中叫苦。
論武藝,魏該是能硬撼石虎的猛將,自己在他手下絕難撐過一合!
他咬緊牙關,只能硬著頭皮挺槍格擋。
“當!”
一聲槍桿撞擊的悶響!巨大的沖擊力讓李曉明雙臂劇震,虎口發麻,
胯下戰馬都嘶鳴著連退數步。
然而,預想中摧枯拉朽的潰敗並未到來!
魏該這含恨的一擊雖然沉重,卻似乎並未有想象中的那般難以抵擋......
“好個叛徒,果然深藏不露,且看你能擋我幾合?”
魏該一向以為陳祖發不過是個文吏,
原本以為一合就能將他殺了,卻沒想到對方能擋下自己的全力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