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人愛喝茶。
但與蓉城那種茶館遍布大街小巷、茶文化扎根于市井不同,明州人喝茶在商務開發上走得更遠,僅明州一地,就有數百家中高端的自助茶室,分布于各個城區。
謝君瀟約他們見面的地方,就放在了一個高檔的自助茶室,位于市區cbd的一棟高樓大廈內,鬧中取靜,環境清幽。
下午三點半。
謝君瀟和黃典典提前到了。
這個地方是霓裳社一個明州本地會員介紹的。上到大廈的48樓,謝君瀟抬手掃了眼手機上的預訂碼,指尖在屏幕上劃了兩下,走廊盡頭的 “風入松” 包間便亮了暖黃的燈。黃典典拎著茶點禮盒走進去,笑嘻嘻道︰
“听說這地方很搶手,明州本地的老板談生意都喜歡來這里。我看也就這樣。”
包間里的原木茶桌泛著溫潤的光,謝君瀟伸手按了按牆面上的觸控屏,選了 “普洱模式”—— 嵌入式煮水器立刻嗡鳴起來,旁邊的小冰櫃自動彈出抽屜,里面碼著不同年份的茶餅。她彎腰從消毒櫃里取白瓷蓋碗,袖口滑落露出縴細的手腕,“樂易愛喝生普還是熟普?”
她隨口一問。
然後自己怔住了。
黃典典也愣了一下,隨即面露古怪。
“我覺得,他就沒有喝茶的愛好。”
謝君瀟也反應過來了,以手扶額,感嘆道︰
“失策了。算了,來都來了。”
黃典典笑了起來。
她們和樂易可以說是既熟悉又陌生。
在現實世界里,她們和樂易幾乎是沒打過交道的。
但是在那個物資豐富、但又封閉的幻境小鎮子,她們可以說是都和樂易一起生活了一年多!
對于樂易的一些生活習性習慣,可以說是相當了解了。
“如果幻境里的那個人跟他本人一樣,”黃典典有點嘲諷有點調侃道,“那家伙就沒有燒水泡茶的習慣,反正我是沒見過嘻嘻。他就喜歡喝冷飲,最擅長的就是抱著一大瓶快樂水猛灌,灌完後就出門打怪……”
謝君瀟被逗笑了,笑得花枝亂顫,她掩著嘴,還想爭辯一下︰
“幻境里,我們其實被復制了幾個假的我們,他也是,所以未必就跟本人完全一致……”
說著說著她自嘲又羞澀地笑了笑,覺得自己的話非常心虛,沒有一點說服力。
黃典典沒注意到謝君瀟的表情,自顧自說道︰
“那家伙倒是挺會做飯的,廚藝比不了謝姐你,但是也算拿得出手,要是不當收容師,開個小飯館自己掌勺也餓不死,哈哈。”
輪到謝君瀟面露古怪了︰
“他…他跟你們一起生活的時候,也是個家庭煮夫?”
“什麼你們,不是我們嗎?我們四個……”黃典典往後癱坐,突然感慨道,“哎呀,還有一個挺討厭的陸紫綺,要是沒有她的話,就挺完美的了。”
她的眼楮看著天花板,有點失神︰
“我現在腦子有點亂。記憶一團亂麻。謝姐,你知道嗎,我感覺我們跟他在一起生活,幾個幻境累加起來,時間不止一年多……我有點分不清,哪個是主哪個是次,哪個真哪個假了。”
“記得最清楚的、時間最長的一段,我是妻子你是婆婆……”她的臉紅了,“哎,這都什麼事啊。我現在有種來見前男友、前男友是個大渣男的感覺……我今天就不該來!”
謝君瀟再次被她逗笑,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臂︰
“也不知道是誰,中午的時候就提醒我今天有個約會,還哭著喊著要跟著一起來的?”
黃典典裝糊涂︰
“哪有……我這不是想保護你嘛。我怕你一個人來,到時候他想起了幻境的事情,對你獸性大發了怎麼辦?”
謝君瀟臉也有點發燙了,眼神飄忽起來︰
“怎麼會,我記憶里他都是很正人君子的……”
“說的也是。”黃典典坐正了,給自己倒了杯茶,繼續言語無忌,“有一段我記得也挺清楚,陸紫綺那會是我後媽,是他續弦的老婆,那小妞風騷得要死,整天黏糊糊地賴在他身邊、每晚光著身子睡,樂易也沒著她的道……不得不說,那家伙可真能忍啊!”
她又憤憤不平道︰
“該死的幻境!幾個身份排列組合,來回切換,把我們當泥轟人整!”
從黃典典口中听到樂易是如此“坐懷不亂”,謝君瀟心中一緊,那些不堪但終究又舍不得剔除的記憶,又在她腦海中走馬燈般播放起來,讓她整個人有些痴住了。
黃典典還是沒注意到自己表姐的表情,她又懶洋洋地癱坐下去,突然來了一句讓謝君瀟好氣又好笑的話︰
“該說不說,我現在真的有種感覺哎,謝姐,感覺我們共用一個前男友、一個渣男,今天是過來罵他的……”
謝君瀟笑罵︰
“你可閉嘴吧!”
快四點鐘的時候,樂易和鹿凌霜她們到了。
崔敏敏也跟著一起來了。
房姐的提醒,讓樂易的心驀地往下沉。
這一天終于要來了嗎?
他心情頓時不好了,但臉上強撐著,讓自己看起來和平時並沒有什麼不同。
崔敏敏也心照不宣。
她已經看得很開了。在幻境的時候,她和顧璇依、甦𡁸她們聊過很多,向她們“取過經”,知道被收容的前後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可以說,她已經完全做好了準備。
臨出門的時候,她回頭看了一眼客廳,打趣道︰
“我听甦𡁸說,你們在南斗租了一個大平層,光臥室就有六個,一個月房租幾萬塊?到時候崔姐我有沒有這個福氣住進去?”
沒等樂易開口,她自己就先笑了︰
“說不定過了今天,我就不用考慮住哪睡哪的問題了。”
鹿凌霜上前挽住她的胳膊笑道︰
“崔姐,不是我嚇你,你要是進來了,第一站是房姐的大房子。听姬一她們說,房姐那個大房子才夸張,房間多得數不清……“
“那敢情好,我要是住進去了,一天換一個地方睡。”
從別墅出來,他們選擇了低調,沒有召喚卡芙卡,而是打車來到約定的地方。
進到茶室。
樂易和謝君瀟、黃典典的目光瞬間都對上了。
三人同時都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
那種熟人見面的親近感,給了他們當頭一棒。
黃典典強忍著沒有扭過頭去,謝君瀟手心已經出汗了,她心中認命地嘆息一聲,然後起身走向樂易他們……
她已經知道,
和眼前這個比自己年輕了快二十歲的男人已經糾纏不清了。
他們之間的共同記憶,至少有一部分是真實的。
如果兩個人,對同一件事保有著同樣的記憶,即使這件事並沒有實際發生,但這件事對他們而言,也可以稱為共同記憶,也足以成為他們之間聯系的紐帶……
樂易和謝君瀟在這一刻都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意識到了那個嵌套幻境的可怕。
她熱情又不失內斂地把客人們請進來,招呼就座,安排著茶水。
禮數完美無缺,動作行雲流水,
而且賞心悅目。
崔敏敏兩眼放光,此時的她已經有點隨心所欲不逾矩的意思,真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看到謝君瀟給他們倒茶的完美儀態,立即出聲贊嘆︰
“謝姐你這一手……沒有幾年工夫是練不成的吧?地道,優雅,實在是太優雅了。”
語氣真誠,沒有一點刻意逢迎。
她是見過謝君瀟的。
在他們四個被拉進嵌套幻境後,魔女們輪流從陣地上撤下來,去給樂易他們“守尸”,那會顧璇依就跟她們介紹了謝君瀟。
當時崔敏敏就驚嘆于謝君瀟的美貌,一度以為她是幻境里的假人,在與顧璇依多次確認後還是有點難以置信。
本來,在見到鹿凌霜以後,受過一次美貌震撼的她,自認閾值已經拉得足夠高,未來很長一段時間估計已經下不來、再沒有人能讓她感到驚艷的了,沒想到短短時間內,又遇到了謝君瀟!
甚至在她的審美里,謝君瀟還要略勝鹿凌霜一籌!
謝君瀟這種經過時間沉澱後的風姿綽約和冰肌玉骨,她作為一個女人,一個年過三十的女人,可是太羨慕了!
感覺到崔敏敏由衷的贊美和散發出的善意,謝君瀟也很受用,她微笑著點頭致謝,然後好奇地看向她還有樂易。
“這位是……?”
“崔敏敏,”不等樂易說話,崔敏敏自己介紹起自己來,“以前的公職人員,現在的一介盲流,算是樂易的家里人吧。”
她這個意思寬泛的“家里人”一出口,把謝君瀟听得心里一咯 。
是那個意思嗎?
樂易不是還沒結婚嗎?
應該不是那個意思吧?就是一般親戚?
可樂易不是孤兒嗎?
要是那個意思,那他現在旁邊坐著的是誰?
等會!
這個漂亮的年輕女孩,她是誰?!
剛才注意力都在樂易身上了,竟然沒有發現她!
這個女孩也太漂亮了吧?!
她已經知道琢玉郎就是樂易,那這個女孩她是……點酥娘?!她本來以為點酥娘已經夠好看了,沒想到比虛境里看到的還更勝一籌?!所以,這是她的真實相貌?!
兩大顏霸終于王見王。
鹿凌霜看到她訝然地看向自己,心中一緊,立即輕聲道︰
“你好,我是樂易的女朋友。”
“我叫鹿凌霜。”
不冷不熱,但擲地有聲。
謝君瀟和黃典典從沈安妮那邊拿到樂易信息的時候,就得知樂易有女朋友,還是他的守護騎士,當時沒什麼特別的想法,但現在正主站在面前、親耳听到正主自報身份時,二女的心中突然都有點百味雜陳。
謝君瀟輕笑一聲,把自己的情緒壓制下去,和鹿凌霜她們打著招呼。
崔敏敏也沒注意到須臾間謝君瀟的心緒一波三折,她繼續贊嘆道︰
“謝姐你真是太好看了,你這個年紀還有這樣的狀態,是不是跟沒結婚有關系?……呃,我說話比較直啊,大老粗,見諒見諒。”
崔敏敏的直爽並沒有讓謝君瀟覺得冒犯,她莞爾道︰
“那就不清楚了。可能有點關系吧。人一旦結了婚,就困在圍城里,被各種雞零狗碎的事糾纏不休,連個護膚的時間都沒了,呵呵……”
一邊說一邊不露痕跡地瞪了一眼樂易。
當了一年的“枕邊人”,樂易哪還不知道她這眼神的意思——他這會有點懊惱自己竟然秒懂——分明是不滿自己把她的信息告訴別人,而且還有點撒嬌的成分在里面……
樂易立即給她一個“你冤枉我了”的眼神。
事實上,謝君瀟的信息崔敏敏完全得自于顧璇依,她們在給他“守尸”的時候,顧魔女可是跟她講了不少謝君瀟的事。作為謝會長曾經的心腹助手,顧璇依在某些方面甚至比黃典典還要了解謝君瀟,比如有哪些商界名流在追求她這種有些八卦的事情,她就听說了不少……
謝君瀟看到樂易投遞過來的眼神,也立即了然于心。
這樣的默契,讓她心中一顫。
該死啊。
明明什麼都沒有發生,明明我們什麼都沒做……在現實世界。這還是他們第一次正式見面。
這可怕的默契是怎麼來的?!
崔敏敏對“結婚”這個話題突然來了興致,繼續扯道︰
“謝姐你這條件這麼好……我要是你,早就嫁個十次八次的了……是不願意將就嗎?”
謝君瀟微微搖頭,笑了笑道︰
“也不是。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我也沒你說的那麼好。”
說著眼神忍不住又快速飄向樂易。
這一瞟,讓樂易看個正著,讓他頓時有點心里打顫。
她這眼神,讓樂易想起了某個旖旎又混亂的時期︰
在嵌套幻境,兩人關系尚未確定、還在拉扯的那陣子,謝會長也是經常用這種眼神看著他……後來沒過多久,他們就滾床單了。
當然,這些都是幻境根據他們個人的秉性、習慣,編織出來、塞到他們腦子里的虛假記憶。
樂易看得很清楚,就是不知道謝會長她是怎麼想的?
她會不會當真了呀?
樂易心中暗自嘀咕。
沒來赴約之前,他就知道今天算是鴻門宴了,但也沒想到是如此凶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