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之末,月華初上,張照坐在案幾旁邊,手中拿著《前世集》,細細端詳起來。
適時,石欣手捧香茗,裊裊娜娜,行至張照身側。她素手沏茶,隨即柔聲問道︰“夫君,莫非你真要留在此地作觀北門的教主麼?”
張照聞言,眉峰微挑,目光如電,說道︰“什麼大頭羊,小頭羊?羊城之地,唯我獨尊,既然那人叫我大哥,豈能凌駕于我之上呢?”
石欣道︰“所謂一山不容二虎,那個叫張釗的,真的甘願把教主之位拱手相讓?”
張照冷哼一聲︰“世上有三種人,求財者,求權者,再者就是林則徐這種不識時務之人。張釗怕是和林則徐一樣迂腐至極。”
石欣坐到張照身旁說︰“這種人最不好對付。”
張照垂首凝目于書頁之間,眉峰蹙若遠山雲聚,忽見他指節叩案,沉吟低語︰“天選之人...林高德...智凡禪師...”
片晌後,他以手掌托額,眉宇間隱現戚容,神色淒惻,若有所念。
石欣問道︰“夫君,我看你臉色不好,難不成是天涼,你受了風寒?”
張照擺了擺手,幽幽道︰“我沒事,休息一下就好。”跟著他又讀起書來。
又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張照說道︰“六百年前,觀北門的教主張澄不知為何,徑往五台山求佛拜神,冀有所悟。于山中偶遇智凡禪師,此僧言談迥異,頗具奇趣。
張澄問及一本武學秘籍,禪師答道,天選之人,游歷百年,遍觀世間滄桑,方知葵花自現,在機緣,又在心性。
張澄愈惑,繼續追問。
禪師又說,道光之年,金水之緣,屆時自明。”
石欣問道︰“張澄是六百年前的人,然智凡禪師,一介修行之人,何以能洞悉六百年後道光之年的事呢?”
張照回道︰“以此書所載,這個智凡禪師可通曉靈界之事,是個神人。不過他口中說的葵花,游歷,金水,真是匪夷所思。”
石欣道︰“這本書是真是假誰也說不清,恐是江湖之人杜撰的異志小說。里面字句不可盡信。”
又過一盞茶的時間,張照大笑起來,說道︰“原來林則徐的世祖林高德性貪而狠,竟為財帛而害人性命,所殺者乃當朝顯宦關中堂。沒想到林則徐平日里冠冕堂皇,而其世祖竟是如此十惡不赦之徒。若我密告于穆彰阿大人,他一旦將此事公諸于眾,林則徐必定失信于民,縱其有一天重返羊城,也不能再掀什麼風浪了。”
石欣問道︰“今日听那黑煞所言,他與其夫君久踞于此,守觀北門多年。據說,白煞就是皇上親賜的振威將軍,這張澄究有何德何能,竟能令一氏族人,歷數百年而矢志不渝,效忠于他呢?”
張照道︰“這有何奇怪的?當年林高德殺了關中堂,多虧了張澄,關家後代才能保住血脈,關氏一族為了感激張澄,效忠于他,自在情理之中。”
石欣想了一會,說道︰“夫君,觀北門自古以來都被稱作邪教,我看張澄絕不那麼簡單,怕也是一個道貌岸然之人。”
忽然間,張照捂著頭,低頭不語,石欣見他滿臉苦楚,急忙上前問道︰“夫君,夫君,你怎麼了?”
張照低著頭,說道︰“我...我沒事。”
石欣站了起來,說道︰“你這樣怎麼會沒事?難道...這茶里有毒?”
張照擺了擺手,卻沒有說話。
石欣怒道︰“好啊,這個張釗,居然敢害你,我這就去找他。”說著,他奪門而去。
此夜,張釗正于軒室之內,整束行囊,將衣物一一歸置。忽見馮慧詩裊裊而入,面上覆以素紗黑巾,僅露雙眸,幽深如潭,神色間似藏隱憂。張釗見狀,心中詫異,上前問道︰“妹妹,你今日怎麼了,為何如此打扮?難道...?”
馮慧詩道︰“大哥,你可認識張照身邊的那個女人?”
張釗笑道︰“原來妹妹是說石夫人麼?她是我大嫂,難道...妹妹你認識她?”
馮慧詩道︰“那個叫張照的,之前和我爹有過交集,而那個叫石欣的女人是我爹納的小妾,不知為何成了張照的女人。”
張釗驚道︰“石...石夫人是你的姨娘?”
馮慧詩點了點頭,說道︰“若是我繼續待在這里,早晚被她認出來。”
張釗問道︰“那你有什麼打算?”
馮慧詩回道︰“我想過了,不如今晚我先去林府找普晴,在她那里躲上一陣子吧。”
張釗道︰“林則徐馬上就要北上,怕你在他那里躲不了太久。”
馮慧詩急忙說道︰“那...那我怎麼辦?”
張釗道︰“今日我原本與你去給林則徐送行,沒想到我大哥張照突然拜訪,既然這樣,待我大哥即莊主之位,我就與你一起隨林則徐北上吧。”
馮慧詩驚道︰“大哥你肯放棄工莊,跟隨林大人麼?”
張釗道︰“我本來就是一個無家可歸之人,為了救羊城華工,才謊稱張澄轉世,成為工莊莊主,如今大事已成,我何不效仿滋圃兄,退位讓賢,追隨林大人,出去闖蕩一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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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慧詩听聞大喜,說道︰“那...既然這樣,小女子今後就依賴林大人和張大哥照顧了。”
張釗笑道︰“這一年,妹妹你隨林則徐出生入死,繳鴉片,平洋番,早就不是那個未經世事、懵懂無知的小姑娘了,反而我卻固步自封,蝸居于這個世外桃源之中,與外界隔絕,猶如井底之蛙,若是他日妹妹與我一同北上,怕是我需妹妹照拂呢。”
張釗目含笑意,又帶幾分自嘲之色。
馮慧詩又向包裹中添置了數件衣衫,旋即,她褪卻常服,改著夜行衣,過了一會兒,張釗將臭嘿喚來,吩咐他將馮慧詩送去林府。
不過多久,張釗忽聞叩門之聲甚急,其聲篤篤,如催命之符。張釗心內一驚,上前啟門,見石欣怒沖沖闖入。她面色赤紅,眉峰緊蹙,雙目圓睜,怒火似欲噴薄而出。
石欣方入門檻,便即厲聲嚷道︰“好哇!瞧你一副人模狗樣,竟敢暗施毒手,在我夫君茶盞之中下那穿腸毒藥,你若不想讓我夫執掌莊主之位,直言便是,何苦使出這般陰險歹毒之計,害他性命呢?”,
張釗大驚,趕緊隨石欣趕去了張釗住所。
剛剛進門,見張釗捂著頭,躺在地上,翻來覆去,他滿臉痛苦淒惻,不停嚷道︰“頭...頭痛。”
張釗未暇細究緣由,他一把攥住張照的手腕,指力微沉,細細探其脈象。繼而雙指輕啟他的眼瞼,凝視其瞳,說道︰“這...不像是中毒呀!”
二人攙扶張照至榻前,緩緩令其臥于其上。但見張照雙眸緊闔,宛如沉睡,然額間虛汗涔涔而下,面色亦顯蒼白如紙。石欣見狀,心急如焚,忙亂之中,聲音略帶顫抖,急道︰“適才我與夫君正于室中敘話,言談甚歡,豈料夫君忽而如此,毫無征兆。我夫平日體健如牛,鮮有疾恙,今番這般模樣,若非遭人暗算,誤中奸邪之毒,又當如何解釋?”
張釗立刻將衛耕叫了過來,吩咐他去請郎中。
過了一炷香的時間,一個老者從屋外趕來,他背著一個藥箱,急忙來到張釗榻前,坐在他的身旁,老郎中捋著胡須,把著張釗的手脈,繼而說道︰“觀其脈息,平穩中隱有滯澀,然絕非中毒之兆。”
石欣問道︰“那...我夫君這是怎麼啦?”
郎中搖了搖頭,說道︰“此人目楮雖現渾濁之態,然無赤絲虯結之象。斯癥非毒邪侵體之候,觀其面色,這人雖然虛火旺盛,然以理...尚不致人昏厥不省。老夫懸壺濟世數十載,閱病無數,今觀此人之狀,實乃罕見之疾,老夫已盡力,諸位還是另請高明吧。”
說著,老郎中背起藥箱,啟門離去。
見張照在床上昏迷不醒,石欣抱著張照哭了起來,張釗束手無策,說道︰“若是臭嘿在這里,讓他看看,也許有辦法,或令他安臥一宵,靜養調息,待元氣漸復,或可無事。”
石欣回首看了一眼張釗,怒道︰“我夫君來這里之前好好地,若是他有個三長兩短,我們三合會定饒不了你。”
張釗道︰“大哥在此處遘疾,臥榻不起,我豈忍坐視不顧呢?我意已決,明晨即赴羊城,延請名醫,為大哥悉心診治,請夫人放心。”
石欣把頭轉過去不再理他。
張釗沒有辦法,只得暫時離開。
當晚,楊福蓉找到張釗,問道︰“莊主,今晚為何莊內如此喧鬧,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張釗問道︰“夫人,你有沒有見過一種人,本自康健無虞,行止如常,談笑自若,忽焉之間,頹然僕地,不省人事,狀若昏厥。然其脈息平和有律,浮沉適中,竟無絲毫病象可尋。”
楊福蓉道︰“現在正值炎熱之日,莊主所說極像是暑厥之癥。”
張釗道︰“我記得昔日我和張大哥初逢眼科醫局,那日他口說怪話,突發暈厥,而今日他舊疾再犯,其狀較前更甚,我心憂懼,恐遷延日久,有性命之憂,我打算明日親赴羊城,叩請伯駕先生,以其精湛醫術,為張大哥施治。”
楊福蓉道︰“莊主,恕屬下直言,這個張照來歷不明,您把莊主之位讓賢與他,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張釗笑道︰“夫人莫怕,我這位大哥其身世際遇與我頗為相似,亦屬命途多舛之人。過去一年,他投身三合會中,為周春效力,助林則徐改建煙館,以絕煙毒之害。其間,他屢勸洋人交出鴉片,以靖國疆,此皆為利國利民的善舉。他為人忠厚耿直,行事穩妥,若將工莊托付于他,他必能善盡職守,不負所托。”
楊福蓉道︰“莊主豈能忘記,我與關兄歷諸般艱辛,耗無數時日,方尋得教主之蹤。關兄臨走之際,曾殷殷囑托于我,讓我竭盡心力以輔莊主。若莊主如此輕率將工莊拱手相讓,置關兄遺願于不顧,豈對得住我夫君昔日對您的信任麼?”
張釗嘆道︰“楊夫人,其實滋圃兄都對你說了吧?”
楊福蓉惶遽不安,面色亦為之失色。她垂首低眉,目光怯怯,不敢與張釗正目相視,她唇齒微顫,囁嚅而言︰“沒...關哥沒有跟我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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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釗道︰“我實非你們所覓的莊主。當初,我見華工在羊城受難,心實不忍,遂冒為觀北門教主之名,假其威權于江湖,欲為羊城百姓略盡綿薄之力。今我棲身此莊,倏忽已逾一載有余,每念欺瞞之事,心實難安。今晚我已與馮姑娘籌謀妥當,待我大哥即位莊主之日,我便偕她共隨林則徐北赴伊犁,再圖報效國家。”
楊福蓉道︰“您不是莊主,難道那個張照就是我們所尋的莊主麼?還請莊主三思。”
張釗支支吾吾道︰“夫人說的不無道理,這事容我再多想幾日吧。今日天色已晚,還請夫人回去休息。”
楊福蓉給張釗拜拳,轉身離去。
翌日,張釗正欲往羊城的眼科醫居去找伯駕,還未出門,就听到張照屋中一聲尖叫。
張釗奮袂奪門而出,跑至張照居所。甫入室,即見石欣伏于他的榻前,哀號慟哭,聲嘶力竭。而張照則踞坐榻上,嘔血不止,血盈半盆,色殷紅而觸目。他眼目圓睜,血絲密布,狀極可怖;又見他發如亂麻,蓬散于肩;雙手抱頭,指節泛白,似癲似狂。
張釗見狀,上前輕點他的周身要穴。須臾間,張照身形漸緩,雙目緩緩闔上,頹然倒臥于榻。石欣見狀,哭聲更悲,涕泗橫流,哽咽道︰“我夫君今晨起身,便成這樣,他...他究竟所患何疾,竟...竟至如此地步?”說著,復以袖掩面,泣不成聲。
張釗道︰“我本欲一早赴羊城,求伯駕醫士前來為大哥治病。沒想到大哥嘔血,病勢沉痾,恐不及待那時了。”
他遂召衛耕至前,命道︰“你速往虎門寨,遍邀諸位郎中至此,為大哥診視。”
衛耕受命,凜然不敢有違,遽趨而出,去尋醫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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