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時間稍稍倒退,回到尚未輪回之時。
洪荒初定,巫妖稱雄,人族如風中殘燭,于夾縫中艱難求存。
玄都大法師以非大羅之軀,勉力撐起一方庇護,卻終究力有未逮,無法澤被所有族人。
人族核心部落邊緣,一處彌漫著腐朽與絕望的角落。
——那里堆積著因饑餓、寒冷、瘟疫死去的軀體,非是遺棄,而是為在外與巫妖搏命的青壯們準備的最後“食糧”。
死寂之中,一具被判定死亡的少年軀體,毫無征兆地睜開了雙眼。
與其他餓殍空洞的眼神截然不同,這雙眼楮甫一睜開,便流轉著不符合少年人的沉穩。
他撐起虛弱到極致的身體,源自某種頂點的權能無聲擴散,貪婪地采集著周遭的信息洪流。
瞬間,海嘯般的負面情緒將他淹沒——
深入骨髓的饑餓嚙咬著神經,徹骨的寒冷凍結著靈魂,疫病的腐臭纏繞著呼吸,貧窮的絕望浸透了每一寸土地。
更令人窒息的是那彌漫在空氣中的麻木,一種連痛苦都已被磨平的死寂。
“過去的……墟界……”
少年——或者說,逆流時空循跡而來的星期日,喃喃低語。
他瞬間明悟了時間點。
這是人族最黑暗的深淵。
玄都的庇護如螢火之于黑夜,杯水之于車薪。
“知更鳥……”星期日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懼。
他是循著妹妹那“純淨如初啼”(他認為)的氣息,強行撕開時空壁壘降臨此地。
然而,此間人族的處境,遠比任何史冊記載的更為酷烈。
他不敢想象,他那“心思單純”、“不諳世事”的妹妹若流落于此,會遭遇何等煉獄?
被敲悶棍、被欺詐、被劫掠、被踫瓷……
無數可怕的念頭在他腦海中翻騰,焦灼如毒蛇噬心。
必須立刻找到她!
他沉思片刻,動用一絲權能,維系這具瀕死軀殼的生機,隨後掙扎著起身,便要向帳篷外走去。
至于外界的種種?
這些苦難不過是歷史塵埃,是注定被輪回沖刷的沙礫!
妹妹的安危,高于一切!
但當他掀開那破敗的獸皮簾幕,目光投向部落內部的剎那——整個人便如遭雷亟,僵立當場。
眼前景象,非言語所能盡述。
一群群皮包骨頭的“人形”,如同行尸走肉般在塵土中挪移。
他們眼窩深陷,目光空洞,連呻吟的力氣都已耗盡。
饑餓已非痛苦,而是一種剝奪了意識的本能,即便如此,他們也死死咬著嘴唇,不敢發出半點聲響,唯恐引來覬覦的目光。
角落里,兩對同樣形容枯槁的男女,面色慘白如紙,眼神麻木地交換著懷中氣息奄奄的嬰孩。
沒有哭嚎,沒有言語,只有死寂中沉重的呼吸,那是對生存最卑微也最絕望的祈求。
不遠處,一個婦人徒勞地試圖擠出早已干癟的母乳,喂給懷中氣若游絲的女童,喉嚨里發出 的、不成調的嗚咽。
更遠處,幾個蜷縮在陰影里的老人,眼神渾濁地望著天空,仿佛在無聲質問,又仿佛在靜待最後的解脫。
……
星期日的心髒,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
他死死捂住心口,眼角與手掌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
……
“母親……囡囡是不是要死了……”
“囡囡不會死……母親……母親這就給你找吃的……”
……
“父親……玄都仙人……是不是把我們丟掉了?”
“娃兒……仙人還在替我們爭命……我們不能給仙人添麻煩……”
……
“留個孩子吧……怎麼也要留一個……”
“不行,我家婆娘再沒有吃食,便挺不過今日了……”
……
耳畔,那些細微卻無比清晰的聲音,如同億萬根鋼針,狠狠刺入他的靈魂。
大顆大顆滾燙的淚水,毫無征兆地從眼底涌出,滑過他沾染塵灰的臉頰。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如同離水的魚,最終死死咬住下唇,直至嘗到一絲血腥。
他猛地低下頭,不敢再看這片人間煉獄。
對不起,對不起……
比起你們,我妹妹更重要……
你們只是歷史車輪下微不足道的塵埃,只是注定被覆蓋的篇章……
我不該……不該在這里耽擱時間!
內心的吶喊如同鞭子抽打著他。
他強迫自己邁開沉重的腳步,低著頭,向部落外圍踉蹌走去。
頂點的權能再次被他調動,全力掃描著知更鳥那獨特的神魂印記。
而就在他即將踏出部落邊界的瞬間,一段清晰的對話,瞬間攫住了他全部的心神,
“……阿兄,天上的神仙,地上的大能,為什麼……為什麼都不看看我們?”
“求求他們,救救大家吧……”一個稚嫩卻充滿哀傷的女童聲音響起,帶著哭腔。
“傻囡囡,”沙啞的少年聲音回應道,
“仙神亦有他們的道。”
“與其祈求飄渺的垂憐,不如……不如想想,怎麼讓族人們少些病痛,多活一日。”
“你看,這石針若能磨得更利些,或能更快放出膿血,減輕些痛苦……”
星期日猛地停住腳步,循聲望去。
只見一個同樣瘦弱、但眼神卻異常明亮的少年,正坐在一塊石頭上,借著微弱的天光,全神貫注地打磨著一塊尖銳的石片。
他身邊依偎著一個面黃肌瘦的小女孩,眼中還噙著淚水,卻已被兄長的專注和話語吸引。
星期日怔住了。
他躊躇了一瞬,緩緩走到那對兄妹面前,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尋,
“閣下,可否請教一個問題?”
那少年聞聲抬頭,上下打量了一下星期日,見他同樣面有菜色,衣衫襤褸,下意識關切道︰
“可是染了疫癥?吾這里有些……”
星期日搖頭,目光掃過少年身邊的小女孩,最終定格在少年那雙清澈的眼眸上,
“我想問的,是方才你所言之意。”
他頓了頓,眼神忽然變得有些迷離,仿佛在問少年,又仿佛在叩問自己的內心,
“若有些雛鳥,終其一生都無法飛翔……我們又怎能斷言,天空才是它們的歸宿?”
少年聞言微微一怔,隨即咧開一個樸實的笑容。
他隨手從身旁的草堆里拔出一株葉片奇特的植物,毫不猶豫地塞入口中用力咀嚼起來。
苦澀的汁液讓他眉頭緊鎖,但他眼神卻愈發清亮,
“閣下,吾很喜歡你的問題。”
“但吾不喜你這般悲觀的念頭。”
他咽下口中苦澀的藥草殘渣,語氣斬釘截鐵,
“若雛鳥當真羽翼孱弱,無力翱翔,自有長者將其托舉,送它領略蒼穹之高遠!”
“便如我人族一般,薪火相傳,代代不息!”
星期日心神劇震。
他沉默片刻,低聲追問,
“那麼……閣下的願望,究竟是什麼?”
少年坦然一笑,指了指自己口中殘留的藥草汁液,又揚了揚手中磨制的石針︰
“在下無有仙人大神通,亦無有獵戶搏殺之力,唯此一雙尚算靈巧的手,和一副能嘗百草、辨藥性的口舌。”
“故此,吾之願,便是窮盡此生,為我人族,開創一個……再無疫病之苦的未來!”
“這便是你的選擇嗎?”星期日的聲音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即便你嘔心瀝血,為人族驅散了病魔,若洪荒傾覆,人族滅絕于大能爭斗的余波呢?”
“你的醫者仁心,你的藥石之力,又能拯救什麼?”
少年聞言,卻緩緩搖頭,“閣下,為何不選擇相信自己的族人呢?”
“我人族生來孱弱,此乃天定。”
“然,吾之心志,絕不弱于任何仙神!”
他站起身,指向那些在苦難中掙扎求存的族人身影,
“自立者,方有未來!”
“一族之強盛,在于各司其職,各盡其力!”
“若有朝一日,我族失了這份進取之心,只知匍匐于仙神腳下乞求憐憫,那才是真正的斷絕生路,萬劫不復!”
星期日的心底,仿佛有什麼東西被狠狠撞擊了一下。
他沉默良久,仿佛在消化這樸素的道理。
最終,他深吸一口氣,對著少年鄭重地躬身一禮,
“多謝閣下解惑。”
說完,他不再看向部落之外那尋找妹妹的虛無方向,而是決然地轉身,大步走回了那片堆滿“儲備”的、散發著絕望氣息的帳篷旁。
他的目光在周遭的枯草和散落的粗糲木棍上逡巡。
少年看著星期日奇怪的舉動,眼中滿是困惑,卻並未打擾,只是好奇地跟了過去。
星期日席地而坐,挑揀出一根相對堅韌的木棍,又尋來一團蓬松干燥的枯草。
他將木棍一端削尖,穩穩地抵在一塊凹陷的硬木上。
雙手緊握木棍,腰背微弓,開始以一種專注的韻律,用力、高速地搓動起來。
時間在枯燥的摩擦聲中悄然流逝。
他的舉動漸漸吸引了更多麻木或好奇的目光。
一些尚有氣力的族人慢慢圍攏過來,竊竊私語在死寂的空氣中蔓延。
……
“他……他在做什麼?”
“不知道……看起來像某種古老的祭祀?”
“會不會是召喚先祖的儀式?”
“噓……快看!冒煙了!”
……
就在議論聲漸起之時,那摩擦的中心點,一縷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青色煙霧,悄然升起!
所有人的聲音戛然而止,目光死死盯住那一點青煙。
星期日搓動的速度更快,更用力!汗水順著他的鬢角滑落。
呼——
驀地,一點微弱的、橘紅色的火星,,在干草的中心驟然亮起!
它那麼小,那麼脆弱,仿佛一口氣就能吹滅,卻在這片永恆的絕望中,爆發出撕裂黑暗的第一縷光芒!
瞬間,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前所未有的巨大戰栗感,如同電流般席卷了在場每一個人的靈魂!
空氣凝固了,連呼吸都仿佛被遺忘。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顫抖得不成調的、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的聲音,如同破冰的第一響,炸裂開來,
“火!是火!!!”
轟——!
如同壓抑億萬年的火山驟然噴發!整個營地瞬間沸騰了!麻木被狂喜取代,絕望被希望點燃!無數雙枯槁的手伸向那簇微弱卻神聖的火焰!
仙人遺落的火種早已熄滅,這簇新生的火焰,不知能挽救多少即將墜入冰冷死亡的族人!
“仙人!您是仙人下凡嗎?!”有人激動地朝著星期日跪拜。
星期日站起身,抹去額頭的汗水。
他搖搖頭,沒有回答,而是俯身又抱起一堆干燥的木柴和枯枝,分發給周圍激動的人群。
他拿起工具,一邊示範,一邊用最樸實的話語講解著鑽木取火的要領、保存火種的方法。
很快,在族人們笨拙而熱切的嘗試下,一縷縷、一簇簇溫暖而充滿生機的火焰,如同星火一般,在部落中一次接一次地亮起 ,帶來了久違的暖意。
之前那位醫者少年,怔怔地看著眼前這顛覆認知的一幕,又看向星期日那張仿佛蘊藏著無盡智慧的面孔。
他走上前,目光灼灼,
“汝……其實早已知曉此等生火之法,對否?”
“汝之前……是想離開,放棄我族,對否?”
星期日迎上他的目光,沒有否認,只是平靜地點頭又搖頭,
“即便沒有我,在未來的某段歷史中,人族亦會尋得此火,崛起于洪荒。”
“我只是……被你的意志打動罷了。”
說完,他不再多言,轉身開始觀察周圍的土壤和植被,眉頭微蹙,思考起更為嚴峻的糧食問題。
少年看著他的背影,問出了所有族人心中的疑問︰
“閣下……可是仙神?”
星期日聞言,動作一頓,有些無奈地指了指自己枯瘦的身軀和襤褸的衣衫,反問道,
“仙神……也會餓肚子嗎?”
少年一愣,隨即,一個發自內心的、充滿敬意的笑容在他臉上綻放開來。
是啊,仙神怎麼會餓肚子呢?
……
之後的日子,人族部落迎來了前所未有的氣象。
星期日以他淵博的知識和超越時代的智慧,引導著族人。
他教授更高效的采集技巧,辨識可食用的根睫果實,改良粗陋的漁獵工具,指點搭建更堅固、更能抵御風寒的石屋。
在他的帶領下,這些從不懶惰的人族,憑借著頑強的求生意志,逐漸擺脫了純粹的饑餓,甚至能偶爾“吃飽”,用火焰驅散“寒冷”。
部落中第一次響起了孩童無憂無慮的笑聲,雖然微弱,卻如同荒漠中的甘泉。
然而。
這里終究是洪荒。
命運的天平,也從不向弱者傾斜。
某一日深夜,當星期日仍在石屋中借著篝火的微光,苦苦思索著如何利用有限的洪荒植物培育出更穩定的糧食時——
天,毫無征兆地亮了。
不,是比白晝更刺眼、更灼熱的恐怖光芒撕裂了夜幕!
整整十輪燃燒著金色烈焰的恐怖巨日,如同十顆墜落的恆星,蠻橫地懸停在洪荒蒼穹之上!
溫度,在億萬分之一秒內飆升到凡物無法理解的極限!
空氣扭曲沸騰,大地瞬間干裂焦黑,溪流湖泊嗤嗤作響,化為蒸汽!
星期日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
他只听到石屋外傳來一聲短促到極致的、混合著驚駭與痛苦的慘叫,隨即……便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同冰水澆頭。
他猛地推開石屋那扇簡陋的木門。
映入眼簾的景象,足以凍結任何生靈的靈魂。
人間煉獄?
不,煉獄尚有哀嚎。
眼前,是徹底的、無聲的滅絕。
目光所及,再無活物。
昨日還充滿生氣的部落,此刻只剩下焦黑的灰燼與裊裊青煙。
那些石屋、那些族人、那些他傾注了心血教導的孩子們……一切的一切,都在那足以焚山煮海的恐怖熱浪中,瞬間化為了烏有。
連一絲殘骸、一滴血液都未曾留下,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巨手徹底抹除。
星期日下意識地、帶著一絲渺茫的希冀,望向那對兄妹石屋的方向。
那里,只剩下一片刺目的、散發著高溫的焦土。
兄妹倆,尸骨無存。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籠罩了星期日。
他站在石屋門口,如同石雕。
然而,在這死寂的外表下,一股足以焚毀星河的、無與倫比的暴怒之火,在他胸膛深處轟然炸開,瘋狂地燃燒、咆哮!
但他依舊是那個冷靜到近乎冷酷的星期日。
他明白,即便此刻將天上那十只嬉戲造孽的金烏挫骨揚灰,被抹去的歷史也無法重來。
這是某個狗東西設定的“規則”。
但!
一抹冰冷到極致、也瘋狂到極致的笑容,緩緩在星期日嘴角綻開。
腦海中,族人獲得火種時的狂喜,吃飽後滿足的笑容,孩子們純真的嬉戲,以及那少年醫者堅定澄澈的眼神……如同走馬燈般飛速閃過,最終化為燃料,投入那焚天之怒中!
憑什麼?!
憑什麼生而強大者便可肆意踐踏孱弱者的生命?!
憑什麼自強者、求存者,要被強權者視如草芥,隨意抹殺?!
憑什麼這洪荒的規則,只為取悅那些高高在上的存在?!
無聲的質問如同驚雷在他靈魂深處炸響!
下一瞬,異象陡生!
一輪象征著“創世神力”、純粹由無盡流變與熵之偉力凝聚而成的璀璨神環,自星期日腦後轟然顯現!
他的雙瞳徹底化為燃燒的純金色!
腦後與身後,分別展開兩對由純粹能量構成的、流光溢彩的巨大光翼!
一本無法用任何語言描述、仿佛由“原初”、“變革”、“絕對正義”等根源概念直接編織而成的厚重書籍,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攤開的掌心。
書頁無風自動,散發出令時空都為之顫抖的波動。
剎那間,浩瀚無邊的威壓如同實質的海嘯,瞬間席卷了整個洪荒!
星期日抬起雙眸,冷漠地注視著蒼穹上那十輪肆虐的驕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