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班長的聲音不大不小，但或許是因為周圍陌生面孔較多，話說得有些含糊其辭，當了一回“謎語人”。
此言一出，頓時引來數道懷疑的目光，齊刷刷投向熊廠長。小顧正好夾起一塊油汪汪的肉塊要往嘴里送，聞言動作一僵，硬生生止住了饞意，狐疑的對著肉塊打量著。
“行了，別瞎想，儒班長說的是那邊的事！”江夏挑起一塊肉，指了指窗外依舊喧囂的哭喊聲方向，隨即神色一正，看向儒班長，“直接說吧，這里的都是信得過的同志。”
儒班長對著熊廠長嘿嘿一笑，不再遮掩︰“情況有點不對勁。家屬和那兩人喊冤喊得厲害，一口咬定什麼都不知道。
615廠保衛科的人雖然態度強硬，但翻來覆去就是要求兩人‘老實交代’，始終沒提黃金找到了沒有，也沒說具體是怎麼認定就是他倆干的。
圍觀的工人里也有議論，說這倆人平時表現還行，不像能干出這種事的人……而且，听那意思，黃金好像到現在還沒找到！”
“人抓住了，贓物卻沒找到？”大老王的瞳孔微微一縮，對著江夏點點頭。
在這個年代，雖然有些辦案程序可能不如後世規範，但這種涉及國家戰略物資的重大案件，通常講究個“人贓並獲”或者至少有極其扎實的間接證據鏈。現在人抓了，還拉出來游街示眾，但最關鍵的贓物——黃金，卻下落不明？
這太不符合常理了！
大老王在江夏耳邊輕聲幫他解釋了下︰就算是“老巢”干活，最起碼都要講究個證據，這事，現在看來……
要麼，是保衛科辦案粗糙，抓錯了人，真正的竊賊還在逍遙法外……
要麼……
這背後另有隱情！或許，這根本就不是一起簡單的盜竊案？
“等等，”江夏忽然想到一個關鍵點，“廠保衛科抓人？上面不是派了調查組下來嗎？怎麼是廠保衛科主導抓人游街？”
他把這個疑點拋了出來。
儒班長卻搖了搖頭，表示他探听到的消息里，出面抓人和組織游街的，確實是廠保衛科的人。
這時，一直擰著眉頭听的熊廠長猛地一拍大腿，抓了抓下巴上的胡茬子︰“嗨！鬧了半天是615廠這檔子事兒！你問我啊！真是，守著俺這個地頭蛇你不問，瞎打听啥！”
他湊近了些，聲音沉了下來︰““那黃金丟了約莫半個月了，615 廠管那批黃金叫‘100 號產品’，本來是打算拿來頂外債的。丟的當天，倉庫管理員上班盤點，一打開木箱就傻了眼，趕緊報了案。”
熊廠長掰著手指頭數︰“一開始是當地公安跟 615 廠保衛科一起查，現場就倆線索 —— 幾個 42 碼的布鞋印，還有一把羊角錘，錘頭上的指紋早被擦干淨了，一看就是老手。查了快十天，啥也沒查出來，後來上面才派了調查組下來。”
“調查組一來，就認定是內賊作案？” 江夏追問。
“調查組來了以後，看這現場痕跡，結合前期調查意見。初步認定是熟悉內情的人干的，屬于‘內賊’。
這一下，當初最早發現失竊並跑去報案的那兩個人，嫌疑可就大了！直接被扣下來審查。
可審來審去，這倆人骨頭硬得很，死活不認罪。家里、親戚朋友那兒也抄了幾遍，毛都沒搜出一根，更別提黃金了。”
這話一出，辦公室里更靜了。607 所的老陳推了推眼鏡，小聲說︰“沒贓物沒口供，按說該先放了吧？”
“本來是該放！” 熊廠長的語氣里帶了點不滿，“結果 615 廠保衛科有個姓劉的科長，叫劉世才，跳出來拍胸脯說‘這倆人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拉出去游街一圈，讓他們在全廠工友面前丟盡臉，保準一害怕就招了’。調查組被他說動了，就有了今天這出。”
“姓劉？”
“劉世才？
江夏和大老王幾乎是同時開口，聲音里都帶著點不敢置信。
大老王猛地從椅子上直起身，原本放松的肩膀瞬間繃緊，眼楮瞪得溜圓。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震驚。
儒班長也反應過來，眉頭擰成疙瘩︰“這麼說，這個劉世才，說不定跟113項目組那邊有關系？”
熊廠長沒察覺到幾人的異樣，還在吐槽︰“那劉世才平時就愛咋咋呼呼，總說自己‘懂辦案’，這次怕是想借著案子往上爬呢！不過話說回來，這黃金找不著，游街也沒用，最後還得是……”
他的話沒說完，就被江夏打斷了。
“師叔，您知道這個劉世才現在在哪兒嗎？是還在 615 廠，還是去別的地方了？”
熊廠長愣了愣，才察覺到不對勁︰“你們找他干啥？這小子難道還有別的事？”
“沒，就是好奇。不是認定為內賊偷竊嘛，那這個保衛科的人沒有被搜查嘛？”
“這我倒是不知道了。應該查了的吧！”
看來師叔所知也僅限于此，再追問下去怕是難有更多收獲。江夏對著大老王遞了個隱晦的眼色，大老王心領神會，悄悄拎著筆記本溜出辦公室。
于是，江夏岔開話題，把要在 112 廠召集研究員開技術會議的事跟熊廠長提了一嘴。
熊廠長一听是伊爾 28 改裝的正事，當即拍著胸脯保證︰“這事包在師叔身上！會議室讓行政科提前掃干淨，茶水、演算紙都備齊，還有小黑板管夠！”
熊廠長混跡多年，眼力見兒自是十足。
他瞧出江夏這班人馬舉動非同一般，心知自己這師佷定有要事在身，便不再多留，爽朗一笑︰“那師叔就不耽誤你們辦正事了！下午我再過來，給你們帶點實在的！”說罷便拱手告辭。
607所的兩位工程師也極有眼色地跟著起身。
老陳懷里緊緊抱著那疊雷達初始構件圖，紙頁邊緣被他指尖摩挲得有些發毛。走到門口時，他卻忽然頓住，右手輕輕撐著門框，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左手下意識又對著自己的腹部狠狠的按了一下。
動作很輕，快得像只是拍了拍灰，沒人注意到他喉結悄悄滾了一下，似是壓下了什麼。
“小…… 江工，先前跟您說的那批雷達測試數據，您…… 啥時候方便看一眼？”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舊眼鏡，眼神里藏著點急切，卻又刻意壓著，沒敢表現得太明顯。只敢飛快地掃了眼江夏，又趕緊低下頭，像是怕打擾到對方。
“嗨呀老陳，你急啥！”熊火焰走在前頭，見老陳落在後面，轉了個身就想回來拉他。
“小…… 江工，”老陳被熊火焰拉著走了兩步，卻扔回頭看向江夏，聲音比剛才低了些，還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沙啞，“先前跟您說的那批雷達測試數據，要是您忙，我就先把設計圖紙放這兒？您空了瞅一眼就行，不著急……”
說 “不著急” 時，他卻悄悄抬眼，飛快掃了江夏一眼，又趕緊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磨得發亮的布鞋鞋尖上。
像是怕被看出什麼，又像是怕江夏真說 “回頭再說”。
“嗨呀老陳，你這是干啥！”大手習慣性地就往他肩上拍。
手掌落下時，才覺出這人肩膀瘦削得硌手，老陳的身子也隨之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但他立刻像釘子一樣定住了，甚至還對熊廠長擠出一個短暫而吃力的笑容。
“沒看小江這兩天熬得眼圈都紅了，得讓他喘口氣！”熊廠長沒深想，依舊大大咧咧地攬住老陳，想把他往外帶，“你那數據我給你盯著，丟不了！等他忙完這陣，我親自押著他看！”
“老熊！”老陳喘息著地打斷了熊廠長，隨即又像是耗盡了力氣，肩膀微微垮了下去，聲音重新變得低啞，“我……我就放這兒……”
說著，有些掙扎著，想把資料袋放到了門邊最近的椅子上。
江夏本因劉世才的事心神不寧，聞言卻下意識幾步搶上前，一把從陳工手里接過了那份沉甸甸的資料袋。
“陳工！您這項目，意義很大！我回頭就聯系四九城科學院，想辦法給您這雷達加個‘外掛’，讓它看得更透、更準！”
聞言，陳工對著江夏，露出了一個極其燦爛、甚至帶著點孩子氣的笑容。
“真噠！”
“嗯吶！”
“哎！好……好！江工，謝謝……我等您信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