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 當, 當 當。
鐵軌與車輪撞擊的悶響,像一柄柄重錘敲碎夜色。車頭大燈在前方扯出兩道銀亮的光刃,正一寸寸剖開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路邊的枯草、遠處的電線桿子,都被這股向前的勁兒拽著,從模糊的影子變成清晰的輪廓,又被甩進身後的黑暗里。
寒風在空曠的備用小站呼嘯。短暫的停靠間隙,一個干瘦的人影在兩名徽章戰士的攙扶下,連滾帶爬地沖上了車廂連接處。來人背上馱著、手里拎著好幾個鼓鼓囊囊的大包小包,壓得他步履蹣跚。
“慢點!輕點……哎喲喂!我的東西!別磕著了!” 人影一邊被戰士推著往上走,一邊緊張兮兮地護著懷里的包裹,嘴里不停地念叨著。
車門“ 當”一聲關上,隔絕了外面的寒風。人影這才直起腰,抹了把汗,露出一張被邊疆風沙和烈日徹底重塑的臉。
黝黑、粗糙,像戈壁灘上的岩石,眼角的皺紋深刻得如同刀刻,里面還嵌著洗不淨的沙塵……
身上穿著件洗得發白、幾乎看不出原色的勞動布褂子,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結實的小臂,上面橫七豎八爬著幾道疤痕,新的泛紅,舊的已經褪成淺白。
直到把所有袋子都搬進車廂,這人才松了口氣,就著袖子用力擦了擦眼角的砂礫,抬眼打量車廂內部,聲音帶著點沙啞︰“ ……這麼空?”
話音未落,楊佑寧從車廂座位上探出頭,一見來人,手里的搪瓷缸“當啷”一聲掉在桌上,嗓門陡然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愕和顫抖︰
“李懷德?!你個老嘎巴豆!怎麼不打聲招呼就滾回來了?!”
李懷德剛在過道站穩,一抬眼就看見了聞聲大步走來的楊佑寧。
兩人視線一對上,楊佑寧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眼角細微地抽動了一下,那總是緊抿的嘴唇似乎微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但立刻又被更濃的“嫌棄”所覆蓋。
“嘖,我當是誰這麼大陣仗,原來是你這老嘎巴豆!” 楊佑寧抱著胳膊,聲音一如既往的硬邦邦,“在邊疆吃了一陣子沙子,也沒見你穩重些,上車還是這麼雞飛狗跳的!支援邊疆廠區建設,你就弄完了?跑回來躲清閑?”
李懷德喘著粗氣,小心翼翼地把懷里的麻袋和地上的包裹歸攏好,這才直起腰,抹了把順著他曬得脫皮的鼻梁滑下來的汗珠,對著楊佑寧咧嘴一笑,露出兩排被西北風沙磨礪得有些發黃的牙齒︰
“嘿!老楊!想我了沒?支援邊疆?那是組織信任!階段性成果?那是必須的!這不,咱們小江工說這邊有大動作,需要人手,我老李就日夜兼程趕回來了!組織上特批的!”
“特批?我看你是想回來躲清閑吧!” 楊佑寧嘴上不饒人,但眼神里卻掩飾不住見到老搭檔的激動和一絲嫌棄,“瞧瞧你這模樣,跟逃荒似的!還帶這麼多破爛玩意兒!丟不丟人!”
“破爛玩意兒?” 李懷德眼楮一瞪,寶貝似的護住地上的包裹,“楊二愣子!你這張嘴還是這麼臭!這可是好東西!專門帶給小江的!”
許久不見的兩人互嗆了幾句,就在李懷德想把在邊疆學會的“鳥語花香”之詞糊在楊二愣子的臉上時,就見楊佑寧進走幾步,來到了他的面前,大手不由分說的抓住了李懷德的胳膊。
李懷德有點懵。
卻見楊佑寧眼神像刀子一樣在李懷德身上刮過,從那張黑瘦的臉,到卷起的袖口下露出的疤痕。他猛地一步上前,不由分說一把抓住李懷德的小臂,手指停在那道最顯眼的疤痕上,聲音陡然拔高︰
“傷哪來的?!狗日的!你被欺負了?!等忙完了,老子帶著你去找那邊的人算賬!瘦了!真他娘的瘦了!跟個猴兒似的!”
李懷德被楊佑寧抓得胳膊生疼,下意識想掙脫,但看到對方那雙泛紅的眼楮和緊鎖的眉頭,心里一暖,那股子想懟回去的勁兒瞬間散了。
本想捶楊二愣子一拳,手舉到半空卻改成了拍肩,重重一下︰“小事!早過去了!那邊的巡邊戰士,比你還急!早幫我報了仇了!瘦點好,干活利索!”
“切!這麼瘦,指定是你挑嘴,咋,邊疆的窩頭就那麼難吃?”
“呸!那邊的土豆炖羊肉,香得能把魂勾走,就是……”李懷德頓了頓︰“就是膩了點,想你那破搪瓷缸泡的濃茶。”
楊佑寧鼻子 “哼” 了一聲,轉身往茶水室走,走了兩步又回頭,嗓門又亮起來︰“杵著干啥?還不快把你那堆破爛挪邊上,擋道!”
話未落,卻已經從櫃子里翻出個新搪瓷缸,一撮茶,一股熱水。往李懷德面前一遞,“剛泡的,給你解解膩!”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拌著嘴,活像倆斗氣的半大孩子,可那眼神里的熱乎勁兒和關切,卻怎麼也藏不住。
聞訊趕來的江夏笑著上前一步,恰到好處地插到兩人中間,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落在李懷德身上。
眼前的李懷德,與記憶中那個在機械廠時有些富態的副廠長判若兩人!邊疆的風沙和艱苦,硬生生把他從一個“胖子”錘煉成了眼前這個精瘦、黝黑的漢子!
那胳膊上的疤痕,那被風沙磨礪出的皺紋,那洗得發白的舊褂子,無不訴說著他在邊疆真刀真槍、實打實干的付出!
“好了好了,楊廠長是盼著你來,這不見著了心里高興,就是話趕話沒好話。李廠長一路辛苦,趕緊坐下歇歇。”
李懷德一見到江夏,眼楮瞬間亮了,方才那點“爭吵”的氣勢立刻化為滿腔的熱情。特別是听著小呆毛叫他李廠長,更是開心得跟什麼一樣。
他一把抓住江夏的手,激動地晃了又晃︰“小江!哎呀可算見著你了!想李叔了沒?辛苦啥?不辛苦!我給你帶好東西來了!”
李懷德獻寶似的指著地上那幾個被小心翼翼安置的大包裹,“都是特意給你捎的!邊疆的寶貝!”
江夏好奇地看著那些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
李懷德搓著手,小心翼翼地解開一層層軟布,露出幾個青黃皮、圓滾滾的瓜來,空氣中頓時彌漫開一絲清甜的果香。
“瓜?”江夏愣了愣,拿起一個掂了掂,沉甸甸的。
李懷德笑得得意,“邊疆的同志說,這瓜是戈壁灘上獨有的,皮比紙還薄,甜得能粘住牙。就是太金貴,一路得用棉絮裹著,顛一下就容易裂!”
楊佑寧也湊了過來,使勁吸了吸鼻子,那股清甜的香氣讓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嘴上卻依舊嫌棄︰“哼!一股子土腥味!能好吃?”
話雖這麼說,他的手已經麻利地從腰間摸出一把刀,“ 噠”一聲彈出了刀刃,“愣著干啥?切開嘗嘗啊!我倒要看看是什麼金疙瘩!”
李懷德瞪了他一眼,但還是小心翼翼地挑了一個品相最好的瓜,遞給楊佑寧。楊佑寧手法利落,刀光一閃,瓜應聲而開!
金黃色的瓜瓤如同最上等的琥珀,飽滿多汁,在車廂燈光下閃爍著誘人的光澤!豐盈的汁水瞬間流淌出來,那股清甜濃郁的香氣瞬間爆炸開來,充滿了整個空間!
“ !”連江夏身邊站著的唐連長都忍不住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嘆,喉結滾動。
“來來來!快嘗嘗!趁新鮮!” 李懷德熱情地招呼著,臉上洋溢著自豪的笑容。
老漢瓜!
這獨特的香氣立馬勾起了江夏的回憶。
互聯網的記憶深處,似乎流傳過這麼一句話︰把他放心上,就從邊疆幫他帶老漢瓜!
這玩意兒在後世都因運輸極端困難而顯得珍貴異常,更別提這個年代了。
李懷德啊,還真是來了個禮輕情意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