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遠捂著蘭兒的眼楮,在官道上一陣翻找,見得官道上的災民尸首中,有不少是周家村的村民。
那個叫山叔的老者也未能幸免,仰天躺倒在地,一雙已變成淡灰色的眼楮瞪得老大,瞳孔中還殘留著絕望與驚恐之色。
姜遠雙目通紅,看著滿地的尸首,胸膛劇烈起伏。
這些村民什麼都沒有做錯,他們只想去汐山挖草根活命,他們只是想活下去,卻因不願去修河堤,就落得如此下場。
姜遠借著月光,找著倒在路旁的雲娘,伸出兩指在她鼻下一探,發現她還有呼吸,連忙掐住她的人中使勁按了按。
雲娘悶哼一聲悠悠醒轉,見得面前蹲著的是姜遠與蘭兒,哇的一下哭出聲來。
“娘…”
瘦弱的蘭兒撲進雲娘懷里,也跟著大哭起來。
雲娘緊緊抱著蘭兒哭了一陣,突然拉著姜遠的衣袖,指著衙役押著周小魚等人消失的方向,‘阿巴阿巴’的比劃著。
姜遠卻是搖搖頭,沙啞著嗓子低聲道︰“現在救不了你丈夫等人,咱們得趕緊走!”
雲娘見得姜遠能說話了,布滿淚水的臉有些驚訝,也有些失望,但她也明白,就算姜遠追上去也是被殺或被抓的下場。
姜遠有些急切,也顧不得禮法,半抱著將雲娘拉了起來,辨了辨方向,又朝高坎下爬了下去。
如今洪水雖漸漸退去,但災難只會更嚴重,秩序會越來越亂。
雲娘有幾分姿色,蘭兒是個女童,也是值錢的,若是落入其他懷有歹心的災民或惡棍手里,後果不堪設想。
此時官道上還有許多的老弱婦孺,跪坐在死去的親人尸首前嚎哭,但姜遠卻是無能為力,眼前只能先護住周小魚的妻兒。
周小魚等人于他有救命之恩,姜遠怎能不報。
雲娘抱著蘭兒,被姜遠牽著手爬下高坎,在水深及膝的麥田里艱難往前走。
三人時不時的摔倒在水中,卻是一刻也不敢停。
麥田中的水渾濁不堪,且還有些冰涼,刺激得姜遠腿上的傷口陣陣劇痛,只淌水走了數里,便再也走不動路,一屁股跌坐在水里。
雲娘大急,連忙將蘭兒放了下來,將姜遠的胳膊搭在自己瘦弱的肩頭上,扶著姜遠前行,讓蘭兒在後面跟著。
雲娘只與姜遠認識不過一天,但卻不肯扔下他帶著蘭兒獨自逃命。
或許對她來說,身邊有個男人,可以壯一壯膽氣,也或者是因為她天性善良的緣故,不忍扔下姜遠。
盡管這個男人現在連路都走不了了。
姜遠也並未說什麼‘你們走吧,不要管我’之類的話,他知道要想雲娘與蘭兒活下去,想要淮州的災民活下去,自己就不能死。
“雲娘,知道縣城在哪個方向麼?”
姜遠強忍著疼痛問道。
雲娘听得縣城兩字,連忙比劃擺手,意思是說現在怎能去縣城。
姜遠卻道︰“咱們要活下去,必須要去瀧河縣城,你听我的。”
雲娘本就不知道該往哪逃,她只是本能的害怕去往縣城。
瀧河縣縣令都在官道上來抓災民去修河堤了,此時再去縣城怎能討得了好。
但听得姜遠說,要想活命必須得去瀧河縣城,也便听了,往西北面指了指。
姜遠點點頭︰“咱們去縣城!”
三人又在泥水里淌了兩個時辰,直至天亮才從那片被水淹了的廣袤麥田中,爬上了一個光禿禿的小山頭,頓時癱在地上連手指都不想動。
姜遠此時又累又餓,從被周小魚等人從𢦓瀧河救上來,到得現在,只喝了半碗野菜糊糊,哪里還有得多少力氣。
雲娘也沒好到哪去,她本就瘦弱,又要扶著姜遠帶著蘭兒,消耗的體力更大。
他們現在所處的這座小山,山上的泥土早被翻得稀爛,想來原先是有些植被的,但現在連根草也沒有,應該是被逃荒的災民們挖光了。
但好在此地已離縣城不遠,已經可以看到被一條護城河環繞的縣城輪廓了。
姜遠強撐著坐起身來,環目四望之下,入眼可見之地盡皆是被洪水淹過的泥黃之色。
不遠處通往縣城的官道上,攜老扶幼的災民茫然的走在路上,時不時有人倒下去,便再也起不來。
姜遠發現這些逃荒的災民,大多都是些老弱婦孺,青壯極少,應該都被趕去修河堤了。
姜遠從山下的官道上收回目光,擦了擦額頭的汗,掀起右腿的褲腳一看,只見得整條右腿已腫得極其巨大。
傷口處還滲著綠黃色的膿液,惡臭陣陣,若再不治,這條腿恐怕是要保不住了。
“走!咱們想辦法快點進城!”
姜遠爬起身來,回頭去拉雲娘時,卻見得她徒手在泥土里快速翻找著,從泥土里摳出兩條小蚯蚓來。
雲娘將其中一條蚯蚓遞給蘭兒,蘭兒想也沒想便往嘴里送。
雲娘見得蘭兒吃了,將剩下的一條小蚯蚓遞向姜遠,示意他吃下去。
姜遠看得這一幕,不由得落下淚來,他知道雲娘與蘭兒都餓,卻仍是毫不猶豫將挖到的蚯蚓給他。
這個女子的心,竟善良到了這一步。
姜遠勉強笑了笑,將雲娘遞過來的蚯蚓推了回去︰“我不餓,你們吃。”
雲娘搖頭比劃著,再次將蚯蚓遞了過來,示意姜遠吃下去。
姜遠擦了把眼淚,捏起那條蚯蚓扔進嘴里,土腥味很濃重,但更濃重的是雲娘的善意。
雲娘接著在泥土里翻找,直到再也翻不出蚯蚓後,才攙扶著姜遠領著蘭兒下了小土山,回到了官道之上,逆著逃荒的災民,往縣城而行。
“小哥,不要去縣城了,你們去了也進不得城去。”
一個牽著個孩童的老者,見得姜遠三人反方向而行,好心提醒。
姜遠疑惑的問道︰“這是為何?咱們遭了這麼大的災,官府就算不設粥棚賑災,還不能讓我們進去要個飯麼?”
那老者嘆息的搖搖頭︰“整個瀧河縣受了水災,死了不知多少人,你看看…”
老者指著官道邊倒著的尸首,老眼含淚︰“到處是死人啊,縣令大人怕瘟疫傳到城中,早將城門關了,如何進得去。
官府又不賑災,咱們只有走到哪算哪了,听說想出淮州府地面都不行,造孽啊…”
姜遠眉頭緊皺︰“多謝老丈提醒,我們想去試試。”
“那你們可要小心了,縣令正在征徭役,你這後生若被抓去修堤,你媳婦與你娃兒更難活命。”
老頭見勸不動姜遠,搖了搖頭牽著孫兒蹣跚著繼續往前走去。
雲娘雖不會說話,但听得那老頭的話後滿臉的擔憂,拉著姜遠也要往回走。
姜遠輕聲安慰︰“沒事,咱們不從城門進。”
縣城四門既然關閉了,肯定是進不去了,但姜遠卻還是抱了一絲希望。
當初他與三喜、許永茂在肅南府的肅江縣時,縣令蔣平呂為捉拿他們,緊閉了城門嚴防死守,不也讓他們鑽進去了麼。
如今瀧河縣只是關閉城門防止災民入城,城頭上的防守要麼沒有,要麼極少,未必會有多嚴實。
姜遠之所以非要進瀧河縣城,是因為縣城中有鹽業總司的直營分號。
如今他身上沒有任何可證明身份的東西,去瀧河縣衙肯定會被當成流民打出來。
姜遠猜測,淮州府尹江竹松不讓轄下災民逃荒出淮州府地面,又急著修河堤,肯定是怕朝廷知道些什麼。
他若貿然上瀧河縣衙,即便報了身份,瀧河縣令恐怕也會裝作不識,還有可能將他當成流民弄死,以防他知道真相。
大災之年,死幾個流民誰會在意呢?
而鹽業總司的直營分號則不同,大多掌櫃都是姜遠與沈有三任命的。
雖然姜遠不管鹽業總司的事務已快兩年,且鹽業總司的掌櫃實行的是輪換制,但他還是想進城賭一把。
姜遠與雲娘、蘭兒深一腳淺一腳的到得城門之下,果然見得護城河後的城門緊閉。
城頭之上只有一兩個衙役懶懶的靠著垛口曬太陽,而且還是背著身的。
姜遠心里有了底,帶著雲娘與蘭兒繞開城門,順著護城河而行。
想來是發洪水的緣故,從𢦓瀧河引水至護城河的源頭被堵了,寬三丈、深一丈的護城河里,水並不多。
這就給了姜遠可乘之機。
通常有護城河的城池,城內都會設有排澇排污的暗渠直通護城河,姜遠繞得不多遠,便找到了一個隱蔽在城牆根處的暗渠。
這個暗渠往日里本應該是淹在水下的,由于護城河的源頭被堵了,護城河的水量減少之下,已露出了大半個孔洞。
姜遠讓蘭兒騎在自己的脖子上,與雲娘滑下河底,淌著過胸口的水到得暗渠前,由他打前陣當先爬了進去。
暗渠並不寬敞且陰暗,一大堆被淹死的耗子,腫脹著大肚子浮在水面之上,惡臭彌漫令人聞之欲嘔。
姜遠三人只能爬著前行,僅能勉強將腦袋仰出水面,眾多的死老鼠擦著他們的臉漂來漂去。
姜遠心中萬馬奔騰,他到這大周之後,似乎與鑽洞有著不解之緣。
在章夷縣挖地道,在肅江縣鑽城牆洞,到得這瀧河縣還得鑽這暗渠,這是第三次了。
這暗渠極長,也不知道通向哪里,此時又看不見事物,只能硬著頭皮往前爬。
爬得大約五六丈,姜遠觸踫到了一排鐵條,立時心下明了,估摸著可能已爬過了城牆。
而這些突然出現的鐵條,應該是防止戰時敵軍,從暗渠潛入城內而設的。
姜遠摸索一番,只覺這鐵條已是腐蝕不堪,當下側了肩便撞,只撞得三五下,還真給他撞斷了三根鐵條。
“雲娘,蘭兒,抓住我的衣衫,咱們已經進城了,再堅持一小會。”
姜遠感覺身後的雲娘與蘭兒牙齒直打顫,估計體力已經快不行了,連忙出聲安慰。
姜遠話剛說完,就覺一大一小兩只手抓緊了他的衣衫,這才放下心來。
當姜遠等人從一塊未蓋好的石板下鑽出來時,日已西垂了。
此時的瀧河縣城中,到處都是在城門未關閉前逃進來的災民,他們三人混在災民中倒是絲毫不起眼。
姜遠顧不得休息,帶著雲娘與蘭兒便向城中主大街走去。
他記得三年前沈有三曾說過,不管在哪個州府開鹽業直營店,必須要選最繁鬧的街道,開最大的店鋪。
姜遠現在只需前往瀧河縣主街道,找著鹽業總司的門頭便行。
姜遠三人到得主街,見得這里的災民更多,街道兩旁躺滿了衣衫襤褸眼神空洞的可憐之人。
更有一些年輕的女子或孩童在頭上插了草標,跪在街道兩旁,只需半斗粟米,便可買走一個。
姜遠也不多看,一手牽著雲娘,一手牽著蘭兒,在主街上尋找鹽業總司分號的鋪子。
“哎,那漢子,你這婆娘與娃兒賣不賣?”
三個穿著粗布麻衣,賴頭賴臉的潑皮攔住姜遠與雲娘、蘭兒的去路。
那三個潑皮也不等姜遠答話,伸手就去挑雲娘的下巴︰“喲,還算標志。”
雲娘被嚇得驚慌失措,拉著蘭兒躲在姜遠身後瑟瑟發抖。
姜遠早已憋了一肚子的火,見得這幾個潑皮打雲娘與蘭兒的主意,怒道︰“回家買你娘去!”
三個潑皮聞言大怒,從腰間抽了短棍在手,罵道︰“你這瘸子,給臉不要臉!老子好心幫你,你敢罵我們!”
“滾!”
姜遠怒喝出聲,將雲娘與蘭兒護在身後,拳頭已是緊握。
“你這漢子,你養得了你婆娘與娃兒麼!老子能出點糧買她們,你得磕頭謝我們!”
“嘿嘿,在我們的地盤上,敢讓我們滾!不給你點厲害嘗嘗,你不知道爺爺是干嘛的!
咱們打死你就像打死一條狗!你死了,你的婆娘與娃兒還是我們的!”
三個潑皮陰笑著,揮了棍子便要朝姜遠的腦袋上砸來。
此正是,龍困淺灘,虎落平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