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遠將汗衫穿上,快步往侯府趕,剛到得府門前,就見得大門前的空地上停了一輛龍輦,府門前的台階之上站滿了金吾與禁軍。
姜遠一愣,暗道趙祈佑這陣仗夠大,這不是私下來訪,這是極為正式的君臨臣宅。
趙祈佑這麼大張旗鼓而來,姜遠也不敢怠慢,入了府門就往後宅跑,面聖總得穿得正式一點才好,如今可不像以前了。
姜遠剛進得前宅,就見得趙祈佑在荷塘邊晃悠,其身邊不僅跟著幾個太監,還有數個宮女。
更離譜的是,還有一個拿紙筆的起居郎。
趙祈佑等人正好堵在去往後宅的必經之路上,姜遠想回後宅換身衣服都是不可能,只得先上前見禮。
趙祈佑也老遠就看見了姜遠,不由得先叫出聲來︰“明淵…”
趙祈佑只喚了個名字,突然想起如今自己的身份來,連忙閉了嘴。
帝王就應該有帝王的威嚴與風範,不能再像從前一般隨意,跟在屁股後面的起居郎是啥都敢往紙上寫的。
“微臣,見過陛下!陛下光臨寒舍,微臣未曾遠迎,還望恕罪。”
姜遠上前微躬了身拱手作揖。
姜遠如此正式的上前行禮,一時間竟讓趙祈佑有些不適應︰“豐邑侯不必多禮,朕臨時決定前來,倒是有些突兀了。”
姜遠伸手引路︰“陛下能來寒舍,實乃微臣之幸,請陛下入中堂。”
趙祈佑矜持的點點頭,邁了步隨姜遠前行,見得姜遠穿著一件無袖褂子,脖子上還搭著一塊濕布帕,如同一個鐵匠般,不由得心生好奇︰
“豐邑侯,你這身打扮是做甚去了?”
姜遠笑著答道︰“微臣閑來無事,鼓搗了一番格物之學,未曾來得及換衣,有失禮儀,望陛下見諒。”
趙祈佑被姜遠一口一個陛下的叫著,語氣恭敬得可怕,搞得他很是不自在。
姜遠將趙祈佑迎進中堂,讓了上座看了茶後,這才又拱手道︰“陛下今日駕臨,不知有何事。”
趙祈佑左右看看,對跟著進中堂的一眾宮女、太監揮手道︰“爾等退下。”
一眾宮女與太監聞言,皆躬著身倒退著而出,只剩得拿著紙筆,年不過三十的起居郎站在一側不邁步。
趙祈佑瞟了一眼起居郎︰“伍舍人,你怎的不退下?”
伍起居郎微躬了躬身,腳下卻紋絲不動︰“陛下,微臣乃是您的起居郎,陛下一言一行,微臣都要記于起居錄中,以便後人修史書。
陛下要與豐邑侯奏對,微臣自當記錄之。”
趙祈佑很是無奈,自從他接了玉璽住進了安合殿之後,這個叫伍雲鑒的起居郎就似他的影子一般,趕還趕不走。
這個起居郎也不好惹,是伍禹銘的次孫,據說為人正直公正、不喜言詞,說得通俗一點,就是刻板木訥不知道變通。
這樣的人當起居郎,有好處也有壞處。
好處是,帝王說什麼做什麼,他都不會干預,更不會對他人言說,只管記錄帝王的一言一行。
壞處是,帝王干點啥不論好壞,他都會一五一十的寫上去,是怎麼樣就怎麼樣。
更要命的是,帝王還不能查看他寫了些什麼玩意。
趙祈佑也不去管伍雲鑒,撩了袍擺就翹起了二郎腿,長吐一口氣,對姜遠道︰“可把我給憋壞了,還是在你這舒服。”
姜遠笑道︰“陛下操勞國事辛苦異常,也當適當放松一下。”
趙祈佑飲了口茶,斜了一眼姜遠︰“你別一口一個陛下的,現在沒外人,隨便聊聊。”
姜遠正色道︰“有難事?”
趙祈佑點點頭︰“你也知道,我剛臨大寶,諸事繁雜,朝中百官雖多,卻沒有一個能言的。
你又躲著不上朝,我只得來找你。”
姜遠擺手道︰“陛下,我就一個閑散侯爺,我又不需要上朝,再者文武百官個個是人才,我哪敢指手畫腳。”
這話讓趙祈佑很不滿︰“你倒是閑了,我日子不好過,你也別想閑著,說起來,你還是我妹夫呢!”
姜遠撇了撇嘴︰“駙馬不得干政。”
趙祈佑哼了聲︰“你現在承認你是駙馬了?在金殿上你怎麼不認?”
姜遠連聲勸道︰“陛下消消氣,不就是北突要斷商路麼,多大個事。”
趙祈佑眼楮一亮︰“這事你知道了?”
姜遠嘆道︰“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故意漏出來的消息,如今滿燕安都知道北突要斷絕商路的事,以至北突來的商品價格暴漲,我豈能不知。”
趙祈佑滿臉愁色︰“北突除了重提和親之事以外,還要求大周放寬活畜交易的限制,更要求增加生鐵賣出的數量,他們的戰馬也要提高價格。”
“如果我不答應這些條件,北突就以斷絕商路為要挾。
而朝中大臣們意見不一,每日都在吵,實是讓人心煩。”
姜遠摸著下巴問道︰“陛下是如何想的?”
趙祈佑握了握拳頭,咬牙道︰“北突人獅子大開口,我大周怎可以公主和親,若是和了這個親,祖宗的臉都要丟盡!
其他條件也太苛刻,若是應了他們,我大周豈不是被動,還顯得朕無能!”
姜遠沉吟片刻︰“陛下勿憂,北突人不敢斷絕商路,他們不過是裝腔作勢罷了。”
趙祈佑聞言急聲道︰“明淵何以斷定。”
姜遠笑道︰“北突與黨西都遭遇了百年難遇的雪災,我曾判斷他們三年內恢復不了元氣。
我雖沒去過北突,但卻是去過黨西,所見之景也證實了我的判斷沒有錯。
即便後來通了商路,北突與黨西得到緩解,卻絕不會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恢復至災前模樣。
如今,冬天又至,北突與黨西現在應該已經開始下雪,他們哪來的底氣說斷商路。”
趙祈佑沉思了片刻,突然擊掌道︰“對啊,朕怎麼沒有想到!哼,朝中那些大臣全是庸才,朕想不到,他們也想不到麼!”
姜遠微微擰了擰眉頭︰“不是他們想不到,陛下,您太小看他們了。”
趙祈佑聞言一驚︰“你的意思是說?他們能想到,卻不說出來?”
姜遠卻不正面回答︰“陛下,您看,如今北突要斷絕商路的消息一出,燕安城中的北突商品價格暴漲數倍,想來大周其他地方也同樣如此。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趙祈佑被姜遠一語驚醒︰“等得他們的存貨高價賣完,不管商路是通是關,該得利的早就掙得盆滿缽滿了!”
姜遠點頭道︰“大抵如此吧。”
趙祈佑輕捶了一下桌子︰“難怪一些人在支持通婚的同時,還放出將絕商路的消息來,他們倒是打的好算盤。”
姜遠似笑非笑的說道︰“陛下又怎知,反對和親的不是得益之人呢?”
趙祈佑聞言一震,面帶不可思議之色,他能上得帝位又豈能是傻子,姜遠這一點撥,他當即回過味來。
趙祈佑滿臉怒色︰“妙啊,合著全來對付朕與天下百姓了!朕回宮後,要讓這些人死得不要太慘!”
姜遠連忙勸道︰“陛下何必動怒,人為利趨在正常不過,不管是支持和親的,還是反對的,都在為自身利益考量。
你殺光了一批,後面又出來一批,殺之不盡的,再者朝中的大臣豈是說殺就能殺的。”
趙祈佑也知自己莽怒了,冷靜了一下後問道︰“明淵可有解決之法?”
姜遠正色道︰“陛下首先要堅拒和親,要和親也可,讓北突的公主嫁過來,否則沒得談!
北突提的其他條件,也一概不允,連談都不用談!
不僅不商談,陛下不妨下旨提高貨物過境賦稅。”
趙祈佑聞言,凝聲道︰“和親自是不可能,這個朕已有決斷。
但為何要提高貨物過境賦稅?如此一來,不也和斷絕商路差不多麼?”
姜遠笑道︰“非也!大周主動提高過境賦稅,雖然暫時可能會影響兩國交易,但主動權卻是在陛下手中。
既然知道北突是在嚇唬咱們,那咱們不扇他兩巴掌豈不是對不起他們?
物資流出過少,急的只會是北突,陛下到時且看就是。”
趙祈佑站起身來踱著步︰“明淵說的甚是在理,但如此一來,北突來的那些商品,短時間內還是價高不降,該掙錢的不也同樣掙了麼?百姓的錢袋子豈不要被掏空?”
姜遠沉聲道︰“這就看陛下舍不舍得下重手了。
如果陛下舍得下手,可讓戶部嚴查抬價的商賈,若是超出原價三倍的,一律緝拿,貨物罰沒,重者坐監。”
趙祈佑吸了口涼氣,他雖嘴上說著要斬殺那些為了私利而損國利之人,但也只是嘴上說說罷了。
天下商賈千千萬,門閥勛貴佔一半,如若趙祈佑按姜遠的方法來干,恐怕朝中的大臣會得罪三分之一。
姜遠也不蠱惑趙祈佑做決定,只讓他自己去想。
趙祈佑不停的踱著步,許久之後才一攥拳頭︰“就如此辦!若不如此,他們還以為朕什麼也不懂,就拿他們立威!”
姜遠見趙祈佑下了決心,又道︰“此事也不過治標罷了,要想減少此類事,當要治本。”
趙祈佑抬起頭來看著姜遠︰“明淵快說,如何治本?”
姜遠暗嘆一聲,也不知道這當皇帝的是他還是趙祈佑。
不過,這也怪不得趙祈佑,他畢竟太過年輕,又不似姜遠兩世為人,初臨帝位不似鴻帝那般會制衡也是情有可原。
就憑他能听得進諫言,姜遠便會願意幫他。
姜遠道︰“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只可緩行,不可急于求成。”
趙祈佑誠懇的說道︰“無妨,朕才不過二十出頭,有的是時間。”
姜遠笑了笑︰“咱們大周有薦官制,每年被舉薦的勛貴子弟佔了五成,不妨每五年削掉一成半,只需十五年,就可將這舉薦制廢除。
另外,就算是舉薦,除了縣試、府試、鄉試可免,但會試必要參加,考不過也不能入仕。
同時,取消寒門子弟要考功名必要鄉紳推舉這一律法,只要是寒門子弟能通過所有考試,均可為官。
這樣一來,就杜絕了寒門子弟依附權貴的弊端。
門閥權貴家的子弟入朝為官的數量變少,寒門子弟增多,相應的也會減少勛貴為自己家族謀利而干擾朝政的概率,雖不能完全杜絕,卻也要比現在要好。”
趙祈佑聞言大喜︰“明淵,你這法子可謂妙不可言啊!”
姜遠卻是搖頭道︰“我也覺得很妙,但陛下要實行這些,恐怕阻力極大,必要堅持住才行,否則都是空談。”
趙祈佑輕嘆一口氣,他又怎會不知道這般搞,是動了門閥勛貴的根本。
但這法子好比溫水煮青蛙,只要頂住最初的壓力,後面一切都會順暢。
姜遠想了想又道︰“我還有一法,只不過所需時間更長,但效果卻是極佳,不知陛下可願听否?”
趙祈佑哪有不听之理︰“明淵快說。”
姜遠摸著下巴道︰“陛下可下一道旨意,凡是門閥勛貴子弟,不僅只是嫡長子能繼承爵位,庶出的也可以獲得爵位。”
趙祈佑聞言一愣︰“這麼一來,爵位不就越來越多了麼?父皇打壓門閥勛貴幾十年想盡辦法削爵,朕若這般,不是背道而馳了麼?”
姜遠進言︰“陛下,如此施政非但不會增加爵位數量,反而能大幅削減。”
趙祈佑擰了擰眉,急聲問道︰“你且說來听听。”
姜遠正色道︰“依現行制,侯爵嫡子承襲爵位,庶子是無資格的。
但陛下可特許庶子參與繼承,條件是兄弟共分原爵且需逐級降等。
例如,若侯爵有三子共同繼承,原侯爵之位便降為縣男 ,三子各領一縣男之爵。
此後,縣男的子嗣若再均分爵位,需繼續降級,如此代代遞降。
暫時來看,爵位一下變多了,但從長遠來說,爵位等級與數量將不斷縮減。
既滿足宗室子弟封爵訴求,又避免高等級爵位世襲坐大,消耗朝廷資源。”
趙祈佑听得直呲牙花子,姜遠這招陰險毒辣,但卻是良方啊。
如果按此招行事,十年內就會有成效,還不會動刀兵,要動刀兵,也只會是門閥勛貴內部相斗。
一旁的起居郎伍雲鑒,拿毛筆的手抖了抖,那張木板臉也終于有了點表情,隨後又奮筆疾書︰
“豐邑侯進諫曰…此乃陽謀摻了陰招…千古大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