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點靈感,來自嘉州。
少年時,他曾隨父親登上峨眉山,為金光寺雕刻壁畫。
他曾有幸,看到一尊木板佛像。
那木板不過巴掌大,刻著釋迦牟尼佛,衣紋飄逸,線條流暢,栩栩如生。
刷上一層紅泥,印在絹布上,竟比手繪佛像,更加清晰靈動。
這一幕,猶如一顆種子,藏在他心中。
多年來,在父親言傳身教下,他不斷鑽研這一技術,夜以繼日,廢寢忘食。
父親去世後,他接過衣缽,繼續改進。
如今,這顆種子,已然生根發芽,即將開花結果。
按照他無數次試錯,這門印刷術所用木料,只挑選梨木、棗木,且在秋天砍伐。
隨後,木頭必須在陰涼處,晾曬三年,使水分不斷降低,直至緊密如綢緞。
刻字時,先用桑皮紙寫下正楷字,再反向貼在木板上。
待墨跡滲入木紋,再用棗木制成的刻刀,沿著筆畫邊緣輕鑿。
刻刀與板面,成半個直角,推刀時,以手腕發力,必須揉面團一般均勻。
否則,深一分力,則木板開裂,淺一分力,則墨色難顯。
刷墨時,用松煙、膠、冰片混合,制成墨錠。
再用溫水化開,以鬃毛刷蘸墨,在刻好字的板面上輕刷三遍。
第一遍,叫作開毛,第二遍,叫作勻色,第三遍,叫作補隙,必須每個筆畫都吃透墨汁。
按照他的設計,這門印刷術,可安排三人分工合作。
由寫工一人,以正楷字寫樣,刻工一人,持刀雕刻,印工一人,負責刷印。
三人各司其職,成書速度,比一人操作更快三倍!
柳忠曾多次試驗,確保每一個步驟都盡善盡美,這才敢向周大吉應下,只需三日。
不過,印刷之術成型,他又有些患得患失。
把這門技術交給周大吉,雖然免不了克扣,十貫錢最多得五貫,但能急用,可立即去請醫者為妻子診治。
只是,對比秦王許諾,著實不值一提。
畢竟,無論官職、金銀財帛、田地,都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
他一時想著交給官府,卻又擔憂他們翻臉不認人,甚至引來達官貴人覬覦,鬧得家破人亡,那就完了!
崔刺史為官,雖然清廉,但畢竟高坐明堂,免不了讓人畏懼。
這一步踏出,禍福難料,怎不讓人躊躇?
正天人交戰時,忽聞一陣怒喝,伴隨告饒、哀求聲。
柳忠循聲看去,卻見坊中寫工韓正、印工王介,因研發不力,被周大吉開革了。
兩人苦苦哀求,磕頭如搗蒜。
“掌櫃的,您行行好,我等家中有老有小,都指望著這點工錢度日。”
“若沒了生計……”
周大吉神色不耐︰“你們兩個老貨,工錢多,干得卻少,早該滾了!”
“再不滾,這個月工錢不必領了。”
兩人滿臉灰敗,拿著幾十文錢,腳步蹣跚出了書肆小門。
柳忠卻看得分明,待兩人走後,周大吉迅速提拔兩個年輕伙計,頂替位置。
韓正、王介都不及四十,手腳麻利,技藝熟練。
周碩鼠將他們開革,無外乎嫌棄兩人做得久了,工錢高,又有家室,不能再像年少時那般,一心撲在工坊,沒日沒夜地干活。
看到這,柳忠暗下決心,趁用飯時,抬腿出了小門,往府衙走去。
卻不知,這一幕落在一人眼中,悄然叩開周府大門。
……
益州府衙,崔鴻漸處置完庶務,上了肩輿,由數個家丁抬著,回返府邸。
途經一處街巷時,忽然听聞一陣陣慘叫,不由擰眉。
“去看看,發生何事。”
“是!”
不一會兒,家丁回稟︰“郎君,周家書肆展櫃的,正叫人杖責坊中一名刻工,說他偷拿財貨。”
崔鴻漸淡聲道︰“刻工縱然有罪,應當扭送官府,按律處置,怎能動用私刑?”
按照大王頒布的《秦疏律》,伙計、幫工,乃至奴僕,都不能無故毆打。
家丁忙道︰“奴這就去喝止。”
崔鴻漸點了點頭︰“叫周大吉過來,我有話問他。”
“這麼多天了,也不見他將五經正本奉上,究竟在磨蹭何事。”
“是!”
不一會兒,周大吉一溜小跑,來到肩輿前,彎腰行禮,賠笑道。
“刺史大駕光臨,小人卻有失遠迎,有罪,有罪!”
崔鴻漸瞥他一眼,不咸不淡道︰“周大吉,本官吩咐你的事,可辦妥了?”
周大吉忙不迭地點頭︰“一百冊五經正本,已然抄錄完畢,就等刺史您過目呢!”
“那便好!”崔鴻漸微微點頭,“本官將此事交予你,讓你得利,可不要讓本官失望。”
周大吉拍著胸膛︰“刺史您放一百個心,若有一字錯漏,小人分文不取,且願受責罰。”
說話間,他從袖中滑出一個錦袋,悄然奉上︰“微末心意,還請刺史笑納。”
“收回去,不得放肆!”崔鴻漸面色肅然,“再有下次,本官饒不了你。”
大王三令五申,明鏡高懸,須得清廉正直。一旦收受賄賂,遭到查處,必得免官追責,毫不姑息。
他可不敢頂風作案,壞了前程、名聲。
“是……是!”周大吉慌忙收回
頓了頓,崔鴻漸問道︰“我方才听聞,你在杖責刻工,可有此事?”
周大吉面色微變︰“確有此事。”
“這刻工名叫柳忠,偷了小人書肆里上好的棗木、刻刀、墨,小人這才動手,略作懲戒罷了。”
崔鴻漸剛要開口,卻听聞一聲急呼。
“刺史,小人冤枉,小人並未偷竊!”
“小人有上好的印刷之術,願奉予刺史。”
“還請刺史明鑒!”
周大吉面色大變,一迭聲︰“你們干什麼吃的,還不快讓他閉嘴!”
“且慢!”崔鴻漸喝道,“本官在此,誰敢動手?”
眾僕役面面相覷,終究不敢違逆,只得放下木棍。
“把那柳忠帶上來。”
“是!”
片刻後,柳忠跪倒在地,顧不得皮開肉綻之痛,連連磕頭。
“刺史容稟,小人鑽研出印刷之術,本想獻予官府,卻不料,掌櫃的想據為己有,竟栽贓陷害,以杖責逼迫小人交出來。”
周大吉又驚又怒︰“你這賊子,我平日里待你不薄,你偷竊財貨也就罷了,竟還敢倒打一耙。”
“還有沒有王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