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卷起塵土經過,車廂內寂靜不已。
沈箏將草紙放回小案,看著垂眸不語的駱必知︰“駱大人?”
駱必知回過神來,目光穿過車廂門,望向西郊。
“本官听聞,同安印坊設于西郊,可大批印制書冊,一日百冊?”
沈箏隨他看去,眸光一轉,“大人是想......將這些隨筆印制成書?”
印好了給誰?
給刑部眾官?
還是......
“沒錯。”駱必知的話印證了她猜想︰“實不相瞞,刑部欲將這些隨筆編寫為書,分發至各地州府衙署,以增補《凶證考》與《緝凶要術》的不足之處,事關民生,便耽誤不得。”
“各地衙署?”沈箏微訝,下意識問道︰“縣衙也有份嗎?”
“自然。”駱必知點頭,又忍不住多說兩句︰“同安縣衙也是有的,且書封著作處,還會題上你與李時源的名字。”
沈箏眼前恍惚半瞬,仿似已經看到了印好的書——沈箏、李時源、刑部合著。
嘶——
朝廷出版,多有面兒啊。
她假意推辭一句︰“下官和李大夫只是做了該做的事,這哪里好意思.......”
“.......”駱必知嘴唇抿成了一條線,不再接話,而是道︰“我大周大小衙署數千,需要印制的書冊也數以大千計。若印坊能接下這筆生意,刑部編纂完成,便將原本送至印坊。”
頓了頓,他又說︰“印制價格,由印坊定,刑部不會討價還價。但若印出來的書達不到刑部要求.......”
隨著他目光掃視而來,沈箏聲音變得干巴︰“......達不到要求,刑部一個銅板都不會給?”
以為是財主上門,沒想到是甲方來襲。
如此直白的話語,听得駱必知一愣。
“正是。”
沈箏抿了抿唇,看著印坊方向道︰“還勞大人先說說要求。上京印坊初立,許多方面亦在摸索,下官不敢貿然保證,耽誤刑部時間。”
駱必知點頭,語氣是不容置疑的鄭重︰“其一,紙張三耐。書要送西北,需耐風沙,書要送東南,需耐濕熱與蟲蛀。”
沈箏手指下意識摩挲,腦子飛速轉動。
對于刑部這些要求,尋常紙張是萬萬不行。
想要既耐風沙又耐濕熱,最好的辦法是紙張覆膜。但如今大周並無覆膜技術,只能退而求其次——刷桐油與浸藥堿。
覆有桐油的紙張,耐干耐濕,浸過藥堿的紙張,別說防蟲蛀了,甚至能驅蟲。
恰好,第五家的制紙坊就在上京,這點小小的要求,對他們來說不難。
就是吧......
斟酌一番,沈箏再一次確定︰“如此紙張成本較高,約莫是尋常竹紙的三至五番,您那邊......”
她其實不是怕刑部不給錢,而是怕戶部不批錢。
駱必知面露無奈︰“......刑部不會賒賬,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也不知怎的,他總感覺在沈箏身上瞧見了季本昌的影子。
得了他許諾,沈箏呵呵一笑,一副生意人嘴臉︰“不知大人還有何要求?”
駱必知正了神色︰“其二,書中圖示,必須做到精準無差。例如,足跡深淺圖、傷口形狀圖,是驗尸斷案的關鍵。刑部要求,印書時,每個圖示的比例都得按‘工部銅斛’校準,相差半毫都不行。”
這一要求不可謂不高,但絕非無的放矢。
早在之前,沈箏便有所耳聞——數年前,送往西北的《凶證考》中,有一凶器圖示畫偏,西北仵作也跟著驗偏,差點誤了要案。
緝凶探案本就無小事,她立刻應下︰“圖示之處,坊中會單獨刻模,若印模達不到要求,坊中則......手繪,若有錯漏之處,損失由印坊承擔。”
駱必知眼中閃過一縷賞識,“不嫌要求高?”
“不嫌。”沈箏心口如一︰“這對印坊來說,只是一時的辛苦。可對天下衙署來說,卻是往後幾年,甚至數十年的斷案好幫手。用一時辛苦換掉錯案冤案,下官認為無比值得。”
當然,手繪圖示是另外的價錢。
誰讓刑部財大氣粗呢。
“如此,刑部還有第三個要求。”駱必知從懷中取出一本《凶證考》,讓沈箏看其書脊處。
“緝凶之書是各地衙署最常用的書籍,時有翻看,且常被官員與仵作攜帶出門,難免磨損。故刑部要求,每本書都用三股麻線裝訂,書脊處加一層桑皮紙。”
看著那本書的書脊,沈箏微微皺眉。
見她不語,駱必知問道︰“可有何為難之處?”
他言語困惑,目露不解。
分明前面兩個要求更高,實施起來也更加困難,沈箏都能一口應下。
怎的到了這頗為簡單的裝訂要求,她反而還皺了眉頭?
“倒不是為難。”沈箏道。
——是嫌棄。
“下官知曉一裝訂封邊之法,比三股裝訂、書脊加紙更加穩固耐用,且成本更低。”
不是她想和駱必知叫板,而是三股裝訂之法操作繁瑣,還容易拉破紙頁,早就......過時了。
說難听點,印坊隨隨便便裝訂的書冊,估計都比這三股裝訂結實。
好在駱必知不是個老頑固,主動詢問︰“是何裝訂之法?”
實物的說服力永遠高于言語,沈箏也不善無實物表演,故思索後道︰“大人看如此可否?明日,下官派人送一本書到刑部,您一看便知。若您覺得不妥,印坊便依照刑部要求,做三股裝訂、桑皮覆脊。”
駱必知點頭應下,只覺跟聰明人說話是如此省心。
二人又商討了一番印書細則,刑部差役尋來,沈箏識相告退。
下車後,她目送駱必知馬車離去,自己卻站在原地許久未動。
她在琢磨駱必知這個人。
經今日之事,她才發現,對方並不似傳聞中那般冷漠無情,相反,他甚至是個“重情重義”之人。
.......
河壩收工後,她乘車去了印坊,還沒進門,便听余時章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來。
“不錯!不錯!不錯!”
連著三個“不錯”,昭示他心情真的很好。
緊接著,他高聲表揚︰“名師出高徒,本伯瞧著你們很有前途!”
“.......”沈箏懂了。
她當是什麼好事,原來是余時章又在“以夸代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