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夫人連個眼風都沒給她,而是咳嗽一聲後看向莫輕晚,“晚兒,來。”
她的嗓音和相貌一樣,都老老的,沈箏感覺像是常年喝藥,傷了嗓子。
來?
莫輕晚眨了眨眼,下意識問道︰“來......什麼?”
莫夫人用目光描繪著她的輪廓,抿唇道︰“按禮制來說,姑娘出嫁都要娘親點妝。娘親早晨起晚了,沒趕上,現在給你點妝......可以嗎?”
莫輕晚好像什麼都沒听清,好像在做夢,夢里巨大的潮水向她襲來,將她裹挾其中。
她瞞著府內所有人,又何來“起晚沒趕上”一說?
她听錯了嗎?
她呆呆地看著莫夫人,看著這個她期待過、渴求後又怨憎過的婦人。
對方口中的“點妝”,好像變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
“母親,您......”
您怎麼變得如此蒼老,您頭上華發怎麼與比您大了一輪的吳嬤嬤還多。
“晚兒認不出母親了嗎?”莫夫人摸了摸臉頰,自嘲一笑︰“這是這些年來母親受到的懲罰。”
她沒有張開雙臂護住自己孩子的勇氣,也沒有挺起腰桿護住自己孩子的能力,該罰。
“您說什麼......?”莫輕晚不想听懂莫夫人口中之話。
听不懂,她就可以永遠活在單方面怨懟的世界中。听不懂,她就是在無數漫漫長夜中唯一痛苦的人。
她希望得到母親垂憐,又害怕真正得到母親垂憐,她比在場任何人都明白母親處境,她們母女倆這輩子的好日子湊一起、加一塊兒,可能都不如普通百姓幸福半分。
這就是人人艷羨的富貴之家,陰暗、骯髒,半點兒不由人。
一股冷風襲來,莫夫人身形晃了晃,捂嘴咳了起來。
吳嬤嬤眼中含淚,乞求似得拉了拉莫輕晚衣角,低聲道︰“大小姐,夫人她......您就如夫人的願吧。”
四周那些不太好听的話語如潮水一般灌入吳嬤嬤耳中,她一直搖頭、一直搖頭,說︰“您莫要听這些人亂說,夫人給您點妝,毫無輕看嘲諷之意,夫人......比誰都想你過得好。緣寶軒的胭脂......也是七年前就置辦下的。”
胭脂盒被保存得很好,沒有掉漆也沒有褪色,只不過盒中脂粉已不是眼下時興顏色。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您為什麼要來......”莫輕晚不願下馬讓莫夫人點妝,只是倔強地坐在馬上,問她為什麼要來。
若是莫夫人不來,那些不好的名聲只會落在她一人身上,莫父那邊的怒火,也只用她一人承擔。
可一旦莫夫人來了,還給她點了妝,那一切的一切都會變了意味,至少在莫父眼中,她為“出逃”而殤婚,是少不了莫夫人從中協助的。
直到此時,莫輕晚才明白,她好像從未恨過莫夫人,從未恨過這個在莫家光是活下去便費盡心血的女人。
她別過頭看向吳嬤嬤,嗓音染上哭意︰“母親身子不好,今日應是昏了頭,嬤嬤快些將母親送回去吧。”
周遭看戲的百姓此時已然徹底看昏了頭。
這是哪一出?
姑娘要嫁死人,娘親半道來點妝,還要祝姑娘和亡夫和和美美,姑娘不願意,說母親昏了頭......
這簡直是......夠他們往後一年茶余飯後擺談之資了。
莫夫人依舊托舉著胭脂盒,仰頭看莫輕晚︰“女兒出嫁只此一次,做娘親的為何不來?下來吧晚兒,娘為你點妝,然後......走吧。”
走?
莫二原本看戲看得津津有味,一听“走”這個字,徹底回神不干了。
他對莫夫人表面的尊敬也消失殆盡,嚷嚷著︰“大嫂!你竟也陪著她胡鬧!這門親事本就是個鬧劇,我莫家高門大戶,哪有嫡小姐嫁個死人的道理?!來人!來人!大夫人身子不爽利,趕緊將她送回去!”
莫二帶來的人有些遲疑。
雖然莫夫人鮮少露面,可她仍舊是莫家堂堂正正的大夫人。
他們要听二爺的話,將大夫人押走嗎?若是大老爺回來,可會責罰他們?
僕從一時間拿不定主意,左右為難。
莫夫人今日帶來的僕婦也都是心腹,聞言立刻圍作一團,將莫夫人保護起來,“狗奴才!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對夫人動手!我告訴你們,今日你們膽敢踫夫人一根汗毛,我跟你們拼命!”
莫夫人依舊對莫二之話置若罔聞,只是執拗地看著莫輕晚,“這或許......是母親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什麼意思?”莫輕晚心神一顫,終是忍不住翻身下馬,拉住莫夫人手腕道︰“母親此話是何意?您之前......做過什麼?”
此時的莫輕晚才隱隱察覺,之前發生的有些事情,好像順利地過了頭。
莫宗凱出了名的紈褲名頭,為何能使喚得動監學所之人?難道監學所的人就不怕惹上一身騷,比如眼下這般?
父親往日出門都會留下親信看護莫宗凱,為何此次她還未有動作,親信就不見了蹤影?
為何......
凡事有了結果再倒回去尋求答案,一切就都清晰起來。
莫夫人淡淡朝她一笑,撫著她未著釵飾的發頂,“莫問這麼多,來。”
說著,她並未接過吳嬤嬤遞來的胭脂筆,而是直接用指尖蘸取了一點緋色胭脂。
莫大的震驚和後悔席卷了莫輕晚心神。她一直在怨,一直不肯見母親一面,換來的,卻是母親近乎自殺式的守護。
她錯了......
她不要。
眼眶終于兜不住洶涌而來的眼淚。
在莫夫人手指觸及她額頭的那一刻,她硬生生別開了頭,而後跟想到什麼似的,使勁抓住莫夫人如柴般的手腕︰“母親、母親給我點了妝,和我一起......一起走。”
母親的手腕真的好瘦、好硌人,像老樹皮。
不是這樣的。
之前都不是這樣的。
之前母親是個瑩潤豐腴的美人,小臂大臂都有肉,她最喜歡在夏日摸著母親手臂睡覺,軟軟的、涼涼的,像街邊五文錢一碗的涼粑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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