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整個會場奮筆疾書的人,只有那兩位從京城來的經濟學專家了。
他們拼命地發揮著自己的手速,把李懷節講話的重點摳了下來,寫在小本子上。
老實說,他們也沒有想到,能在紅星市這種偏遠山區,遇到這麼鮮活有力的政治題材,真的出乎了他們的預料。
他們記錄的越多,就越覺得這個李懷節有點東西。
他所有發出的政策性指令,比方說“24小時內凍結所有扶貧賬戶”、“清退假貧困戶”、“全面叫停扶貧工程”等等舉措,是不是有利于扶貧工作先不說,但絕對都具有爭議性。
從經濟學專家的角度來說,這些措施不失為止損止血的妙招;從經濟批判的角度來說,這些措施又全都有這樣或者那樣的缺陷。
其中,有些缺陷甚至是致命的。
這些有缺陷的政策,一旦被指出來並公之于眾,將會是李懷節這個年輕的廳官轟然倒台的炸藥。
不過,這些東西要看他們的老師胡海青的意思了。
在學界,等級制度之森嚴,要遠超官場體制的。
老師可以捧紅自己的學生,幫他鍍金;也可以踩死自己的學生,讓他這一輩子都在專業內籍籍無名。
可以說,學界的師生關系要比官場的上下級關系聯系得更為緊密,說是同氣連枝也不過分。
真的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李懷節帶著詫異,看著會議室里兩個格格不入的人,正在奮筆疾書,心里頭的怪異更甚。
在這個時候,李懷節已經有了警覺,準備在會後看一看參會人員名單,看看這兩人到底是誰。
會議還要繼續。
“會議的最後,我要強調三個重點。
第一,別跟我講‘法不責眾’!
在座的都知道,因為歷史原因,將軍縣清退假貧困戶阻力很大,這是客觀事實。
但是,我明確說過︰寧可把全縣干部換一遍,也要守住貧困戶的救命錢!
當干部的,尤其是作為扶貧干部,你連貧困戶的救命錢都守不住,國家還要你干什麼?!
第二,別跟我談‘歷史慣例’!
某些人是不是覺得,這些年來大家都是這麼伸手的,應該沒事的。
我正告你們,吞下去的錢,必須連本帶利地吐出來!
你要是吐不出來,紀委監委的審訊室會等著你進去。
第三點,別跟我玩‘陽奉陰違’這一套!
扶貧款要是再被你們挪作他用,無論涉及到誰,無論金額多少,我都會一查到底。
同志們,扶貧是良心工程。今天在座各位都是脫貧攻堅戰的指揮官,先鋒官,更是貧困戶最後的指望和依靠!
我跟你們說,我的工作目標很簡單,從現在開始,我要整個紅星市所有的老百姓不再餓肚子、不再挨凍。
所以,誰要是再敢搶困難群眾的救命錢,我就革他的職,要他的命!
做不到這一點,那是我狼心狗肺,沒有水平,我主動向市委辭職。
你們也一樣,要麼在兩個月之內交出一份干淨的扶貧賬本,要麼我幫你們交辭職報告——你們自己選!”
與此同時,將軍縣所屬9個鎮的黨委書記和鎮長,也參加了常務副縣長宋彥禎主持召開的鄉鎮工作研討會。
會上,宋彥禎一反常態的撕下了笑面虎的面具,露出果決狠辣的真面目來。
他說,“市里、縣里都在狠查扶貧款是怎麼用掉的、具體用在了哪里。
要我說,也不用審計小組來查賬,直接拿刀剖開我們的肚子就知道,都被我們吃進去了。
在座的有一個算一個,有人敢說自己沒吃扶貧款嗎?
有嗎?”
底下的這些鄉鎮干部看著這個略微有些陌生的常務副縣長,一個都不敢講話。
“我跟你們說,我宋彥禎就吃了扶貧款,吃的還不少!
像我這樣的,比我級別更高的,他們就沒拿扶貧款嗎?
拿了!
他們拿了!
拿的還挺多,多到不得不跳樓自殺!
你們也想走跳樓自殺的老路嗎?
反正我不想!”
鄉鎮干部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把眼光全都聚焦到獅子山鎮的黨委書記馬琿身上。
馬琿年紀並不大,40歲左右的年紀,臉上掛著兩個浮腫的大眼袋,讓他看上去50歲都有了。
在開會之前,宋彥禎就和馬琿聊過,而且談的要遠比會上的更深入一些。
甚至宋彥禎連常務副市長王安的部分計劃,都以自己揣測的方式,向馬琿說了一遍。
宋彥禎這麼做,主要是看重馬琿在京城的背景。
他很清楚,雖然自己無論如何都會坐牢。但事情鬧大了,法院迫于政治壓力,對自己的判決要輕不少。
我國法律條文的彈性,知道的都知道。
馬琿在得知這些情況之後,並沒有當場做決定,而是給遠在京城出了五服的“叔爺”做了電話匯報。
馬琿的這個遠房叔爺,官職其實不大,文旅部的對外文化聯絡局項目官員,頂破天了也就是個正處級。
他對馬琿其實一點也不上心,幫馬琿給將軍縣的領導打了不少空口招呼。
當縣領導到了京城想要和他見一面,都被他以這個事、那個事,或者出國去了不在京城為由,給推得一干二淨。
三兩回之後,大家也就知道了馬琿這個叔爺的人品。所以,馬琿也就止步于鎮黨委書記這個職務。
原本馬琿以為,這次和叔爺的電話匯報也像往常一樣,不會有什麼動靜。
沒想到,這次他叔爺的反應居然非常迅速。
他指示馬琿務必配合好宋彥禎的工作,糾集一批貧困戶進行示威游行,去將軍縣政府靜坐,最好還要去紅星市政府抗議。
並且再三叮囑馬琿,一旦安排好了就通知他,他要安排外國記者前來實地采訪的。
馬琿也不是傻子,當然很清楚,他的遠房叔爺這麼做,肯定是出賣了國家利益的。
但,馬琿作為一個連扶貧款都敢貪、都要貪的科級干部,早就蛻變成為恨自己賣國無門的變節者。
國家利益,他根本就不在乎。
所以,他就按照和宋彥禎會前溝通好的基調說道︰“宋縣長,大家的屁股底下都有屎。
你就直說吧,我們要怎麼才能把屁股洗干淨了。
只要能把屁股洗干淨了,你怎麼說,我們怎麼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