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兩儀殿瞬間陷入沉寂，燭火被穿堂風卷得瘋狂搖曳，將李淵扭曲的面容在蟠龍柱上投下猙獰暗影。金磚縫隙間的茶漬正緩緩漫開，宛如未干的血跡。殿內唯有銅漏沉重的滴答聲，一下下叩擊著愈發凝滯的空氣，仿佛要將每道呼吸都壓成繃緊的弦。
李淵盯著地上碎裂的茶盞，忽然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笑聲里帶著刺骨的森冷︰“賓客之禮？他竇建德若真把朕的兄弟當賓客，何必將人扣在夏國領土上？這分明是拿宗室性命作要挾，逼朕在河北戰事上讓步！”
李建成深吸一口氣，玄色錦袍下的脊背繃成筆直的直線，雙手抱拳過頂︰“父皇！兒臣懇請領兵討伐竇建德。待將其擊潰，夏國自潰，屆時被俘宗室亦能安然歸唐！”
李淵聞言並未即刻回應，枯瘦的手掌扶著蟠龍御座的扶手，緩緩落座時龍袍下擺掃過鎏金階台，發出細微的 聲。
他森冷的目光緊緊盯著李建成，殿內唯有銅漏滴答作響。良久，一聲沉重嘆息劃破死寂，他抬手揉了揉眉間溝壑，神色褪去幾分凌厲，只剩難掩的落寞︰“毗沙門，此間並無外人，為父也與你說些心里話罷。”
李建成心頭猛地一顫，下意識垂手抬眸望向御座上的身影。自太原起兵，那個曾與他並轡商議軍機的父親，便在三呼萬歲聲中化作九重宮闕里的孤家寡人。“朕” 字如鐵，割裂了血脈親情，朝服上的十二章紋，隔開了父子私語。就連 “毗沙門” 這個寓意佛門天王的字，也早在 “太子殿下” 的敬稱里蒙塵。
“此前你屢屢請命領兵征戰，為父從未應允，” 李淵枯瘦的手指摩挲著御座蟠龍紋，燭火將他眼角的皺紋刻得更深。
“並非吝于兵權，對你不信任，而是這天下棋局，一子落錯便是滿盤皆輸。竇建德與王世充互為犄角，你若貿然出兵，世民在並州的戰局如何收尾？朝中各方勢力又會如何揣度？兵權是利刃，既能開疆拓土，亦能傷了持劍之人。”
“讓你領兵出戰，不過是為父一句話的事。” 李淵的指尖重重叩在御案上，震得青銅筆洗里的朱砂墨泛起漣漪，“可你可曾想過？縱使世民勇猛善戰，當年也折戟于薛舉之手。若你此戰敗了，折損的不只是兵馬，太子親征失利，朝堂人心浮動，敵軍趁勢直逼長安，這後果... 為父如何擔得起？”
李建成上前半步，玄色錦袍掠過滿地茶漬，撩開袍裾，雙膝跪地，額頭重重觸地︰“兒臣身為儲君，若連為父分憂的膽識都無，何以服眾？若因害怕敗績便龜縮深宮，他日登基又如何執掌這大唐河山？”
李淵盯著青磚上李建成投下的長影，喉結動了動，終是伸手扶住蟠龍御座的扶手緩緩起身。他拖著袍角走到近前，骨節嶙峋的手指搭在兒子肩頭︰“起來吧…… 為父明白你的決心，待遲些罷，如今大唐已無可戰之兵。”
李建成猛地抬頭，眼中的熾熱瞬間被寒霜覆蓋︰“無可戰之兵？可半月前兵部奏報，河東新募兩萬青壯，關中府兵亦有三萬可征調。” 他膝下的青磚沁著寒意，“若說兵力不足，當年太原起兵時，不過三萬將士，父皇不也……”
“住口！” 李淵突然甩開搭在他肩頭的手，龍袍下擺掃過李建成耳畔，“今時不同往日！”
燭火在他劇烈起伏的胸膛上搖晃，將蟠龍刺繡映得張牙舞爪，“王世充屯兵洛陽，竇建德扼守虎牢，你以為他們會坐視我軍調兵？”
“況且當年若非秀寧在 縣招募軍將，組建娘子軍，攻佔戶縣、周至、武功、始平等地，我等何以能如此輕易入主長安。”
李建成喉間溢出一聲喟嘆，聲線里裹著未盡的不甘與酸澀。他撐著膝蓋緩緩起身，眼神中帶著幾許落寞。
“既然如此，兒臣不敢強求。” 李建成拱手俯身，目光卻仍凝在御案上堆積的奏折，“只是這剩余七成錢糧調撥，還請父皇明示。”
李淵揉著眉心靠向御座，鎏金龍紋在他佝僂的脊背後投下破碎的陰影︰“四成入左藏庫充作國用，剩下的... 入內藏庫。” 他忽然劇烈咳嗽起來，指節叩在扶手上發出悶響，“世道不安，總要留點後手。”
李建成望著父親染霜的鬢角，喉間泛起苦澀。“父皇龍體是否不適？兒臣即刻宣尚藥局太醫前來診治？”殿內燭火將父親臉上的溝壑照得愈發深刻，那抹藏在陰影里的疲態，竟讓他想起晉陽起兵前夜，油燈下為他披甲的那個背影。
李淵擺了擺手，枯瘦的手腕在寬大的龍袍袖口里晃蕩︰“朕並無大礙，太醫前日才來過，開了幾劑安神湯。”他靠在蟠龍御座上，眼底浮著血絲，聲音卻刻意拔高幾分，“倒是你，莫要因私廢公。明日早朝，將此次世家大族募捐錢糧的細則呈上來，朕要當眾嘉獎，也能安撫人心。”
說罷，他抓起案頭奏折隨意翻了兩頁，紙張翻動的沙沙聲，將兩儀殿里凝滯的空氣劃開一道裂痕。
李建成喉頭微動，終究將未盡之言咽回心底。他整肅衣冠，深深行了一禮，玄色衣袂垂落如墨，在青磚上鋪開肅穆的弧度︰“兒臣謹遵聖命。父皇龍體萬金之軀，還望珍重。”
言罷直起身，倒退三步轉身出了兩儀殿，靴底碾過青磚地面的細碎聲響，混著身後漸輕的咳嗽，重重叩擊著空蕩蕩的回廊。
恰在此時，回廊盡頭傳來急促腳步聲。一個身著深緋色袍服的人影疾行而來，頭壓得極低，腰間魚符隨著步伐撞出悶響，顯然並非尋常宮人。
李建成行至回廊中間，忽被急促腳步聲驚動。抬眼望去，乃是兵部侍郎楊恭仁正疾步而來，往日挺括的紫袍下擺沾滿褶皺，玉帶扣歪斜得幾乎滑落，連腰間金魚袋都隨著步伐叮當作響。這位素來以沉穩著稱的老臣，此刻鬢角微濕，顯然是一路奔來。
“楊侍郎，” 李建成目光掃過對方狼狽的衣冠，沉聲道，“如此失儀，所為何事？”
楊恭仁猛然剎住腳步，抬頭望見太子的瞬間，瞳孔驟然收縮。他慌忙整了整歪斜的玉帶，躬身行禮，官靴在青磚上蹭出刺耳聲響︰“殿下恕罪！下官方才接了八百里加急軍報，心急如焚，竟未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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