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方里的最後一捧土被軟毛刷掃開時,顧繁星的手腕已經酸得抬不起來。
陶豆的底座完整露出的那一刻,她幾乎要笑出聲,這十天,她像個上了發條的陀螺,白天蹲在黃土里和文物較勁,晚上蜷縮在帳篷里整理數據,連做夢都在辨認陶片上的紋路。
遺址的信號屏蔽像一道無形的牆,把她和外界徹底隔開。
“收工!”
隊長的喊聲穿透晨霧,帶著如釋重負的雀躍。
“手機領回去,該給家里報平安了。”
顧繁星在後勤組的紙箱里翻到自己的手機,外殼上還沾著出發時蹭到的草汁,邊角被磨得有些發亮。
她捏著手機站了會兒——這十天太安靜了,安靜到她幾乎以為,外面的世界也和遺址一樣,只有風聲和土層翻動的聲響。
充電器插上的瞬間,屏幕突然亮得刺眼。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密密麻麻的消息通知就像決堤的洪水,瞬間淹沒了鎖屏界面。
微信的“99+”,微博的推送提示,新聞app的彈窗……紅色的數字在屏幕上跳動,像一群聒噪的蟬,吵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
她深吸一口氣,劃開屏幕。
最先跳出來的是微博熱搜,置頂的詞條後面跟著一個醒目的“爆”字︰裴洛南龍薇薇明日訂婚。
顧繁星的指尖猛地頓住,像被燙到一樣縮了縮。
她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久到屏幕自動暗下去,才重新點亮,點開那條熱搜。
《華城早報》的頭版截圖佔據了大半個屏幕,標題用鎏金字體寫著︰“裴龍聯姻塵埃落定,晚宴將官宣婚約”。
配圖里,龍薇薇穿著一身香檳色的高定禮服,坐在鋪著白色蕾絲的圓桌前,手里捧著那枚金鎖,側臉對著鏡頭,笑容溫柔得像精心計算過角度。
“這是裴爺爺送我的結親信物,”采訪視頻里,女人的聲音軟得發膩,“他和我爺爺約定,長大了我們兩家結親’,這麼多年,我們心里都記著這個約定。”
約定?
她再往下滑,心髒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呼吸都變得困難。
龍薇薇曬出的“童年合影”,是被裁剪過的集體照,原本站在她和裴洛南中間的三個孩子被p得無影無蹤,硬生生湊出“青梅竹馬”的假象。
“裴家長輩認可”的新聞里,裴母被拍到和龍薇薇在商場挑選絲巾,配文寫著“未來婆媳默契十足”……
顧繁星退出微博,手指懸在微信圖標上,遲遲不敢點開。
她能想象到對話框里的景象——最後一條消息停留在十天前,她發的“遺址要封閉了,不能聯系了。”,他回的只有一個“好”字。
這十天,他沒有發過一條消息和打過一個電話,更沒有闢謠和否認,看來,這一切都是真的。
她不是沒想過,協議會有結束的一天。
當初達成協議時,她就在心里排練過告別的場景——也許是在她成功報完仇之後,也許是在裴奶奶病好之後,再或者是他找到他真正愛的人之後,她會笑著說“合作愉快”,然後轉身離開,絕不拖泥帶水。
可為什麼真的到了這一天,心口會像被掏空了一塊,冷風呼呼地往里灌?
她想起裴洛南在雨夜驅車趕來遺址,把外套披在她身上時,指尖不經意觸到她後頸的溫度。想起他在她遇到危險時,他一個人跟幾個混混撕打卻毫不畏懼的果敢。
想起他看著她繪制的文物草圖,突然說“你專注的時候,眼楮很亮”……
那些被她刻意歸為“協議表演”的瞬間,此刻卻像電影片段一樣,在腦海里反復回放,每一個細節都清晰得讓人心疼。
顧繁星猛地關掉屏幕,把手機塞進外套口袋,轉身往宿舍走。
回到宿舍,她開始慢慢收拾,把換洗衣物疊好放進包里,把筆記本和繪圖筆塞進側袋,最後,從枕頭下摸出那枚裴洛南送的紫檀木書簽。
書簽上刻著細小的雲雷紋,是她上次幫他修復一件漢代青銅器後,他硬塞給她的“謝禮”。書簽上殘留著淡淡的檀香,是她熟悉的味道,此刻聞著,卻只剩澀意。
她知道,這本就是一場各取所需的交易——她借他的力報仇,他借她的女友身份寬慰重病的奶奶,現在他的“正主”回來了,她確實該退場了。
道理她都懂,可為什麼眼眶會這麼酸,心髒會這麼沉?
她打開訂票軟件,最近一班離開的火車是明天清晨六點,終點是兩千公里外的江南小城。
她在考古期刊上見過那里的宋代石橋,橋欄上的纏枝紋雕刻得極妙,她曾跟裴洛南提過一次,說“有機會想去看看”。
那時他正在看文件,聞言抬頭看了她一眼,眼神很淡,卻帶著笑意︰“等你有空,我陪你去。”
原來,有些話真的只是說說而已。
顧繁星訂了票,向領導請了假,然後,又給肖芳菲、靈九兒、外婆報了平安,說自己要去外面走走,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到時到山里,可能信號不好,要是聯系不上,不用擔心,就把手機關機,把自己與外界隔絕了起來。
外面傳來隊友們收拾東西的笑鬧聲,有人在討論回去要吃什麼,有人在給家人打電話報平安,熱鬧得讓她心慌。
她知道自己該高興的。
協議結束了,她報了仇,了了心願,終于可以回到原來的生活,不用再扮演誰的女友,不用再因為裴家人對自己過分好而內疚。
可為什麼心里像被挖空了一塊,空落落的,連呼吸都帶著疼?
也許是習慣了身邊有個人可以依靠,有個人對自己好。
這些習慣,像藤蔓一樣悄悄纏上心髒,現在要硬生生扯斷,怎麼可能不疼?
她不是舍不得那個“裴家女友”的身份,她舍不得的,是那個會在深夜幫她查資料、會在她累的時候說“休息會兒”的裴洛南。
哪怕知道那只是表演,她還是忍不住當了真。
天亮時,顧繁星背著背包走出宿舍。
她沒有再踫手機——她怕看到任何關于裴家晚宴的消息,怕看到裴洛南的名字和“未婚妻”三個字連在一起。
她只是一步步朝著火車站的方向走,腳步很慢,卻很堅定。
也許到了江南,看到那座石橋,吹吹那里的風,她就能真的釋懷了。
也許等她回來時,就能笑著面對這一切,把那些不該有的心動和失落,都埋進黃土里,像從未發生過一樣。
而此刻的裴家別墅,裴洛南剛敲定完晚宴的最後一個細節。
他不知道,那個他滿心期待要見的姑娘,正背著簡單的行囊,走在遠離他的路上。
晨光漫過遺址的黃土坡,照亮了她前行的路,也拉長了她孤單的影子。
這場早就注定要結束的協議,終于在她的沉默遠行里,畫上了一個帶著缺憾的逗號——她以為是終點,卻不知道,命運早已在前方,悄悄埋下了重逢的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