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深處的沉眠之物,終究被這世間第一縷名姓之光驚醒。
僅僅三日,那剛剛獲得安寧的荒原便開始劇烈震顫。
不是地龍翻身,而是一種源自地心深處的、充滿怨毒的脈動。
喚井遺址的中心,那被趙軒等人填平的深坑,毫無征兆地轟然塌陷,一個比之前巨大百倍的漆黑裂口,如魔神張開的巨口,撕裂了大地。
濃郁如墨的黑氣沖天而起,遮蔽了剛剛升起的晨曦。
緊接著,令人頭皮發麻的骨骼摩擦聲匯成一片死亡的潮汐。
無數枯白的骸骨從地裂中攀爬而出,它們並非雜亂無章的尸鬼,而是步伐整齊、行動劃一,仿佛一支從地獄歸來的軍陣。
每一具骸骨的額頭上,都深深烙印著一個血紅色的“無”字,空洞的眼眶里,沒有魂火,只有死寂與絕對的服從。
“不好!”雲無咎臉色瞬間煞白,聲音都在發抖,“這是‘名注銷錄’上的罪奴之軀!它們……它們被剝奪了名字,抹去了過往,連魂魄都被碾碎了!它們不是活物,也不是死靈,只是一具具被刻下絕殺命令的傀儡——抹殺一切有名字的生命!”
話音未落,那支骸骨大軍已經列陣完畢,齊齊轉向了擁有炊煙和哭喊聲的村落。
它們的目標,明確得令人不寒而栗。
“點烽燧!”風無歸雙目赤紅,沒有絲毫猶豫,一把搶過火把,沖向村口最高的哨塔,“召集各村青壯,準備死戰!”
狼煙滾滾,沖上被黑氣籠罩的天空。
趙軒凝視著那片沉默推進的白色死亡,敏銳地察覺到,每當村中哪個被驚嚇的孩童發出一聲啼哭,尸潮的陣列就會出現一絲微不可查的騷動,那股死寂的氣息會變得更加暴虐。
他心中一動,沉聲道“它們恨名字……因為它們曾經也有過。孩童的哭聲,是他們降世時擁有的第一個聲音,也是獲得名字的開端,這聲音在刺痛它們!”
就在荒原眾人陷入絕望之際,遠處的沙丘之上,傳來一聲蒼老的駝鈴。
一頭皮毛脫落、瘦骨嶙峋的老駱駝緩緩臥倒,從它背上駝著的一只腐朽不堪的木匣里,顫巍巍地站起一個身影。
那是個瞎了雙眼的老人,臉上布滿了風沙刻下的溝壑。
他蹣跚著從匣中取出一支骨笛,那笛子滿是裂痕,又用某種粗糙的筋線重新纏繞接續。
老人看不見,卻無比精準地將骨笛塞入干裂的嘴唇。
他深吸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吹出的卻不是樂曲,而是一種不成調的、如孤狼對月般的嗚咽之音。
聲音響起的一剎那,奇變陡生!
尸潮腳下的荒原大地,竟浮現出成千上萬個半透明的虛影。
那些虛影皆是古代樂師的裝扮,手持琵琶、洞簫、殘鐘、破鼓,圍繞著尸潮,竟與老人的嗚咽之音合奏出一曲恢弘而悲愴的《安魂引》。
音波不再是無形之物,而是化作肉眼可見的金色羅網,從四面八方纏向那些被稱為“名傀”的尸骸。
金網加身,名傀的動作瞬間變得遲滯、僵硬,仿佛陷入了無形的泥沼。
沙丘之上,老駝的嘴角溢出鮮血,滴落在骨笛之上,但他吹奏的聲音卻愈發高亢淒厲。
他嘶啞地吼道,聲音穿透戰場“當年,我們這些老東西用音樂教孩子們開口喊爹娘,那是天底下最動听的聲音!今天,就用這要命的音樂,送你們這群忘了爹娘的畜生……下地獄!”
音波大陣暫時困住了尸潮,卻無法將其徹底消滅。
前線的陳三娘懷里緊緊抱著柳念真,小姑娘的眼中沒有恐懼,只有一種奇異的悲憫。
突然,她掙脫了陳三娘的懷抱,邁開小小的步子,踉踉蹌蹌地走向一具被音波纏住、動作僵直的名傀。
“念真,回來!”眾人驚呼,卻不敢上前驚擾那脆弱的平衡。
柳念真走到那具高大的骸骨面前,伸出肉乎乎的小手,輕輕觸摸在它額頭那個血紅的“無”字上。
她仰著頭,用最純淨的聲音,輕聲道“你媽媽……也想听你哭一聲。”
一語落下,石破天驚。
那具名傀猛然劇烈抽搐起來,空洞的眼眶中,竟滾出兩行黑色的血淚!
它的下顎骨瘋狂地開合,喉嚨深處發出“咯咯”的摩擦聲,仿佛有一股被囚禁了千年的力量,正在瘋狂地掙扎著要沖破束縛。
墨守真渾身一震,雙目圓睜,失聲喊道“我懂了!我懂了!名種封印的是它們後天習得的言語和名姓,但封不住它們降生于世時,那第一聲啼哭所帶來的本能之痛!那是生命最原始的印記!只要喚醒他們降世那一刻的痛,就能從根源上破除這傀儡之咒!”
趙軒眼中精光爆射,當機立斷,聲傳全軍“所有母親,抱著你們的孩子靠近尸陣!不用怕,讓它們听見哭聲!讓它們想起自己也曾為人!”
就在此時,另一側的阿土手持斷劍,已然沖到了地裂的邊緣。
他能模糊地感應到,地底深處,正有一股無比熾熱的能量在瘋狂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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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雙腳猛然踏地,將那柄瓖嵌著晶石的斷劍狠狠插入裂縫之中,用盡全身力氣,發出震天怒吼“我叫阿土!給我開!”
隨著他的名字吼出,斷劍上的晶石爆發出太陽般的光芒!
地脈仿佛听到了召喚,應聲開裂,一道寬達百丈的恐怖裂谷瞬間形成,赤紅滾燙的岩漿如怒龍般噴涌而出,以摧枯拉朽之勢吞沒了大片被音波困住的名傀。
火焰之中,骸骨被焚燒成灰,但奇異的是,唯有一縷縷微弱的白光從灰燼中升騰而起——那竟是被封印在骸骨中的名字,在烈焰的洗禮下重獲自由!
“就是現在!”趙軒抓住時機,將懷中那儲存著“名源”的焦頁一抖,引導著那股金色的液體注入地脈岩漿之中。
剎那間,赤紅的炎流被染成一片燦爛的金色,金色岩漿所過之處,成千上萬的名字如漫天星雨,爭先恐後地升上天空。
風無歸見狀,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大笑,他揮舞著巨斧,率領著各村的青壯,義無反顧地沖入了那片金色火線之中,他的吼聲響徹荒原“兄弟們!讓我們死得像個有名字的人!”
戰斗慘烈到了極致。
風無歸身中七矛,左腿被一具掙脫束縛的名傀將領生生斬斷,鮮血染紅了身下的土地。
但他依舊用巨斧支撐著身體,如一尊不倒的戰神,昂然立于陣前。
他望著前方那再次逼近的、由無數名傀匯成的黑霧,仰天發出最後的怒吼
“我叫風無歸!我守過名字!我戰過!我——沒——輸!”
聲落,他魁梧的身軀轟然炸開,化作一團濃烈的血霧。
然而,那一聲驚天動地的“風無歸”,竟沒有隨風消散,而是化作三個燃燒的金色篆字,以無上偉力,深深地烙印在了荒原的地表之上,筆走龍蛇,綿延十里!
就在這三個字成型的瞬間,趙軒懷中的焦頁劇烈震動,一道裂紋貫穿了整張頁面,那原本模糊的字跡,終于浮現出完整的句子“我叫趙軒。”
天地驟然一靜,連那翻涌的黑霧和咆哮的名傀,都為這震撼性的一幕停滯了一瞬。
阿土雙膝一軟,跪倒在地,雙手死死緊握著滾燙的斷劍,望著那片刻印著英雄之名的焦土,喃喃自語“下一個……輪到誰了?”
夜幕降臨,戰斗的余波漸漸平息。
荒原之上,那三個烙印于大地的金色大字“風無歸”,在清冷的月光下,正散發著一種奇異的、溫暖而堅韌的光芒,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白日的壯烈。
這光芒之下,萬籟俱寂,連風都停止了嗚咽,似乎在為逝去的英魂默哀。
然而,沒有人注意到,這三個字的光輝,正以一種極其緩慢卻不容置疑的方式,滲入地底深處,喚醒著比名傀更加古老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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