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自九天之上投下的陰影並非虛妄,而是凝結成實質的冰冷惡意。
就在守名盟眾人心頭一緊的剎那,籠罩村落的烏雲中心驟然撕裂,一道無邊無際的金色卷軸從中緩緩降下,其上金紋流轉,如神龍盤踞,散發著令人靈魂戰栗的威壓。
這便是天榜,冊府用以規訓萬靈的終極法器。
榜上空無一字,卻有一股無形之力如潮水般掃過村落。
剎那間,所有曾被冊府強行賜名的村民,無論老幼,盡皆抱頭慘嚎。
那股力量並非物理沖擊,而是直接刺入神魂,在他們記憶深處翻攪,拷問著他們對“名字”的歸屬。
“名歸天授,籍定輪回,違者——魂削三重。”
冰冷、毫無感情的宏大聲音在每個人腦海中回蕩,仿佛是天道自身的宣判。
墨知白首當其沖,他反抗得最激烈,受到的懲罰也最重。
他雙目赤紅,青筋暴起,七竅之中竟緩緩滲出鮮血。
那聲音在他腦中化作無數鋼針,反復穿刺著他堅守的記憶。
“知白”二字像一道烙印,要將他原本的自我徹底焚毀。
他猛地跪倒在地,指甲深陷泥土,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出那句憋在心底最深處的吶喊︰“我不叫知白……我是墨守真!”
話音落下的瞬間,高懸天際的金榜之上,光芒一閃,赫然浮現出“墨知白”三個大字。
緊接著,那三個字如同被點燃的紙張,竟從筆畫邊緣開始,一寸寸化為灰燼,散發著灼燒靈魂的焦臭。
“啊——!”墨知白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咆哮,渾身劇烈抽搐。
“知白!”林瑤驚呼一聲,閃身到他身邊,指尖銀針疾點,試圖封住他的神庭、百會等要穴,隔絕那精神攻擊。
然而銀針甫一刺入,她便臉色大變。
不對!
這不是幻術,更不是尋常的精神沖擊,那股力量正順著墨知白的神魂,直接灼燒著他認知自我身份的根基——那便是“命名之根”!
林瑤猛然抬頭,望向那高高在上的天榜,眼中滿是駭然與徹骨的寒意。
她終于明白了這天榜的真正用意。
“它不是在奪走冊府賜予的名字……它是要連你記得自己真正叫什麼都徹底抹掉!它要將‘墨守真’這個存在,從根源上徹底焚毀!”
就在眾人心神俱裂之際,一聲淒厲的破空聲劃破夜空。
一道白影仿佛斷線的風箏,自九天之上的雲層裂隙中急速墜落,拖著一道淡淡的火光,“轟”的一聲砸入了村外的泥地里,激起一片泥漿。
趙軒眼神一凝,第一個反應過來,身形如電般掠去。
村民們也紛紛圍攏,當他們撥開泥土,看清那白影的真面目時,無不倒吸一口涼氣。
那竟是一個少女,身披早已殘破不堪的玉色紗衣,渾身是傷,氣息奄奄。
最觸目驚心的,是她光潔的後頸上,烙印著兩個焦黑潰爛的大字——“點名”。
“是冊府的‘點名婢’!”有人認出了這身裝束。
少女似乎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她死死攥住最先趕到的趙軒的衣角,雙眼失神地望著那懸于天際的金榜,用微弱卻急切到極致的聲音斷續說道︰“天榜……不是終點……是‘終審祭壇’的引魂幡……每燒掉一個反抗者的名字……祭壇就會為名主添上一道神光……你們越是反抗……他們的神座就越是……穩固……”
話音未落,她頭一歪,徹底昏死過去。
林瑤迅速上前施針,穩住她的心脈,卻在探查她體內情況時,驚愕地發現了一縷微弱卻極其純粹的金色絲線,與天上金榜的氣息同出一源。
這縷“天榜殘絲”,竟成了她感知天外動向的媒介。
趙軒低頭凝視著少女頸後的烙印,又抬頭望向那因墨知白的抵抗而愈發璀璨的天榜,眼中怒火升騰。
他听懂了少女的話,也想通了這其中的惡毒邏輯。
他們這些不屈者的每一次吶喊,每一次掙扎,每一次痛苦,都化作了滋養敵人的養料。
他忽然發出一聲冷笑,那笑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想靠著灼燒我們的靈魂,來點燃他們的神座?好一個如意算盤!既然如此,那這把火——我們自己來點!”
“怎麼點?”林瑤一邊為少女施針,一邊急聲問道。
“百音可破壁,萬名能撼天!”林瑤我們可以效仿古法,布下‘親緣喚名陣’!”
說干就干。
村中的寫名台被迅速清空,百名神情麻木、目光空洞的“無名者”被他們的親人攙扶著圍坐一圈。
他們的親人俯下身,在他們耳邊,用最溫柔、最真摯的聲音,一遍遍低語著他們早已遺忘的本名,輔以能喚醒記憶深處烙印的參果井水。
“阿牛,你忘了嗎?你最愛吃娘做的烙餅……”
“翠兒,回家吧,爹給你做了新的風車……”
當第一百聲撕心裂肺的“阿禾!”響起時,那個始終沉默的女孩眼中終于流下一行清淚。
與此同時,高懸空中的天榜發出一陣劇烈的嗡鳴,金光狂閃,榜面上竟浮現出無數密密麻麻、如同蟻群般蠕動的姓名殘影,那都是被冊府強行抹去的原名!
“就是現在!”趙軒暴喝一聲,他引來那參果井中蘊含著萬民思念的井水,以指為筆,蘸水為墨,真氣催動下,井水竟燃起幽藍的火焰。
他在空中奮力疾書,筆走龍蛇,三個蘊含著無盡反抗意志的大字瞬間成型——墨守真!
筆鋒所至,金光闢易!
那堅不可摧的天榜,竟被這三個字劃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縫!
一直昏迷的白小霜悠悠轉醒,她望著空中那道裂縫,虛弱地低語︰“原來……名字喊得夠真,連天……都不敢認假。”
一道裂縫遠遠不夠!
趙軒深知,必須找到更強大的力量,才能徹底摧毀這天道枷鎖。
他目光如炬,望向村子後方那片被冊府列為禁地的廢墟。
“我們去奪回‘初命名碑’!”
初命名碑,傳說中上古時代,第一位生靈為自己取下名字時所刻下的石碑,是自由意志的象征,後被冊府奪走,鎮壓于廢棄的“冊監司”地底深處。
夜色深沉,趙軒、恢復了些許神智的墨守真,以及堅持同行的白小霜,三人如鬼魅般潛入冊監司遺址。
地宮之中機關重重,最凶險的莫過于一道“名鎖陣”。
陣法核心會拷問闖入者的神魂,唯有報出自己內心認可的真名方能通過,否則便會觸發魂蝕陷阱,瞬間化為行尸走肉。
墨守真站在陣前,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
他看著自己的雙手,低聲道︰“我叫墨守真……但我曾頂著‘知白’的名字活了十年……這,還算真嗎?”
趙軒將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聲音沉穩有力︰“名字是說給自己听的。只要你心里認,它就是這世上最真的東西。”
墨守真深吸一口氣,抬頭挺胸,對著陣法核心大聲喝道︰“我,是墨守真!”
嗡!名鎖陣光華流轉,悄然開啟一條通路。
地宮最深處,九道碗口粗的金鏈死死鎖著一塊半人高的石碑。
石碑通體焦黑,仿佛曾被天火焚燒過,卻散發著一股亙古不滅的蒼茫氣息。
趙軒以井火融斷金鏈,當他的手觸踫到碑身的瞬間,一股無法形容的轟鳴聲在他腦海中炸開——那是億萬生靈,在不同時代、不同角落,齊聲呼喚自己本名的聲音!
趙軒扛起石碑,沖出地宮,將其重重立于村口寫名台的正中央,聲傳四野︰“今夜,我們不守——我們燒天榜!”
子時已至。
趙軒將初命名碑置于寫名台中央,在他的號召下,全村老少,甚至包括那些剛剛被喚醒記憶的人,都顫抖著拿起筆,在黃紙上寫下自己真正的名字,而後鄭重地貼在碑身之上。
當趙軒寫下自己的名字,落下最後一筆時,異變陡生!
那通體焦黑的初命名碑,碑心處驟然噴發出一股沖天而起的幽藍色烈焰!
火焰直貫雲霄,竟與天上的金榜遙遙對峙。
烈焰之中,浮現出無數模糊不清的身影,他們是歷史上所有被抹去名字的存在,此刻正發出無聲的吶喊。
白小霜一步步走上高台,在萬眾矚目之下,她毅然決然地撕下身上那件代表著屈辱與身份的殘破玉紗,露出了頸後那丑陋的烙印。
她仰天長嘯,用盡生命中所有的力氣,喊出了那個從未被任何人承認,卻只屬于她自己的名字︰
“我叫白九雪!我不是婢女!我不是任何人的編號!”
聲落,天地震動!
那高懸天際,仿佛永恆不滅的天榜,竟發出一聲哀鳴,隨後轟然炸裂,化作漫天金色的光雨,紛紛揚揚地墜落。
遙遠的山巔之上,一直靜觀此地的鎮元子,望著村落上空那沖天的藍色火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名字的火種,蒙塵萬載,今日……終于敢燒天了。”
而在凡人無法觸及的天外虛空,一座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青銅巨樓深處,一排排懸浮于黑暗中的冊頁上,那些原本安靜燃燒著的姓名,突然毫無征兆地齊齊劇烈跳動了一下。
仿佛有無數雙冰冷、漠然的眼楮,正從那冊頁的最深處——緩緩睜開。
勝利的歡呼聲在村落中回蕩,但沒有人注意到,那些散落的金光雨點,在融入大地之前,悄無聲息地滲入了一些人的體內。
狂喜過後,一種莫名的、源自靈魂深處的刺痛,正如同最細微的種子,在每個人的“命名之根”里,悄然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