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無數次崩塌，他已經不知道斬掉多少故人，蓮燈碎裂的微響還在耳畔，眼前景象再度變化。
凜冽山風變作料峭春寒，蒼珥峰頂的積雪消融大半，露出底下黝黑的岩石。正陽仿佛被無形的手牽引著，又回到了那個熟悉的小院。
“徒兒，小心腳下！”
正陽猛地回頭。
玉玨真人！師父！
不再是記憶中染血的悲愴，而是活生生的師父，道袍袖口沾著幾點泥星，頭發隨意用根木簪綰著，為數不多的發絲被山風吹拂著，蒼珥峰也不再是熊熊大火，小道觀就在眼前。
“師…師父？” 正陽喉嚨發緊，聲音干澀得幾乎發不出聲，淚水瞬間濕潤了眼眶。眼前的一切太過真實，山風的氣息，甚至連師父道袍上那淡淡的香燭煙火氣都清晰可聞。
玉玨真人揉了揉他的腦袋，把他一頭本就有些亂的頭發揉得更像雞窩，笑道︰“還是那個愛哭鬼，過了今天就八歲了，都是小大人了，明天早上有壓歲錢咯！”
除夕夜，他靠在師父大腿上，听師父講守歲的故事，吃著熱氣騰騰的餃子……
一晃十來天過去了，年節的氣氛尚未完全散去，門楣上褪色的桃符透著喜慶，空氣里殘留著爆竹的火硝味和廚房飄出的香氣。
“徒兒，愣著作甚？去把屋里那壺陳年糯米酒搬出來，今兒個元宵，晚上煮湯圓，正好溫一壺暖暖身子。”
正陽喉頭滾動，應了一聲“是”。他走進熟悉的堂屋，目光掃過擦拭得一塵不染的供桌，上面供奉著祖師牌位，香爐里三炷線香青煙裊裊。一切都真實得可怕，連角落里那張他小時候刻歪了腿的小板凳都一模一樣。
他在堂屋尋了許久，才找到師父藏在書架深處的酒壺。
夜幕降臨，一輪皎潔的圓月懸在蒼珥峰頂，清輝灑滿小院。師徒二人圍坐在石桌旁。桌上擺著兩碗熱氣騰騰、圓潤白胖的湯圓，旁邊是一碟腌漬的脆蘿卜，一小壺溫好的糯米酒散發出誘人的甜香。
玉玨真人咬開一個湯圓，滿足地眯起眼，像個貪嘴的老頑童。師徒倆安靜地吃著湯圓，偶爾說幾句閑話，大多是玉玨真人問正陽的修行進境，指點幾句關竅。
吃完湯圓，師徒倆散步到後山，玉玨真人變戲法似的從袖中摸出一盞小巧玲瓏的蓮花燈。燈是紙糊的，花瓣層層疊疊，染著淡淡的粉彩，中間托著一個小小的蠟托。
“喏，山下集市買的。元宵放燈，祛病消災，祈願平安。”
正陽心頭一沉，該來的總歸還是來了，他看著師父手中那盞蓮燈，眼角淚水滴落。
“師父……”正陽的聲音有些發哽，破雲槍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手中。
只見玉玨真人拿著蓮燈，起身走到小溪旁，忽然停下了腳步。他沒有回頭，只是低頭看著手中的蓮燈，指尖在那粉色的蓮花瓣上輕輕摩挲著。
“徒兒，”師父的聲音依舊溫和，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如同山風吹過松針的輕響，“你看這燈，好看麼？”
正陽攥緊了手中長槍，回答道︰“好看。”
玉玨真人緩緩轉過身，月光照亮了他臉上復雜的神情，那里面有慈愛，有洞悉，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憫。他不再看燈，而是目光深邃地望向正陽，仿佛穿透了這層層的幻境，直視他靈魂深處。
“燈是假的。”玉玨真人輕聲道，聲音不大，卻像重錘敲在正陽心頭。
話音未落，他托著蓮燈的手，五指驟然合攏！
一聲輕響，那精致脆弱的紙糊蓮燈，在玉玨真人手掌中瞬間被捏扁、揉碎！粉色的花瓣破裂，支撐的竹篾折斷，那點微弱的燭火在擠壓下猛地爆開一小團火星，隨即徹底熄滅！幾片殘破的紙屑和燒焦的燭芯碎片，從他指縫間簌簌落下，飄落在冰冷的石徑上。
“年，是假的！師父，也是假的！”
“但你，是真的。”
“還不醒來，更待何時？莫要讓這虛幻的溫暖，燒盡了你的道心！你真正的戰場，在外面！”
“轟——！”
如同九天驚雷在神魂深處炸響，瞬間劈開了層層疊疊的幻夢迷障！
眼前所有景象轟然崩碎，這一次的崩塌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徹底，更加狂暴。不再是無聲的湮滅，而是帶著震耳欲聾的轟鳴，裂痕中透出的不再是山景，而是帕坦古國廢墟昏黃死寂的天空！
視線回歸！
正陽猛地睜開眼，大口喘息，如同溺水之人終于掙脫深淵。心髒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
眼前不再是蒼珥峰小道觀，只有一片被巨大陰影徹底吞沒的廢墟。幾根斷裂的巨大石柱斜斜地插在黑色石板地上，支撐著上方搖搖欲墜的穹頂，土黃色天光給這片死地涂抹上最後一點亮色。
幻境？還是真實？層層疊疊，無窮無盡！
那盞蓮燈……師父最後親手捏碎的蓮燈，那一聲震徹神魂的“醒來”！
“呃啊！”
一聲混合著無盡痛苦與暴戾的咆哮，如同平地起驚雷，打破了廢墟的死寂！
正陽霍然抬頭！
聲音的源頭來自廢墟之外，來自那巨大穹頂破洞所指向的遠方！
轟隆！
緊隨咆哮而至的，是震撼整個天地的巨響！腳下堅硬冰冷的黑色石板劇烈震顫、呻吟，裂痕如同蛛網般瘋狂蔓延！頭頂巨大的穹頂破洞邊緣，簌簌落下無數碎石粉塵！
正陽體內混沌金丹驟然加速旋轉，沛然之力瞬間貫通四肢百骸，驅散了因幻境沖擊帶來的遲滯與虛弱。他足尖在龜裂的石板上猛地一點，身形如一道撕裂陰影的混沌電光，循著那聲咆哮與震動最狂暴的方向疾射而去！
穿過破洞，眼前豁然開朗的瞬間，一股焦糊氣息的灼熱狂風，裹挾著細碎的石屑和灰燼，狠狠拍在他的臉上！
他看到了！
大地在腳下痛苦呻吟！巨大的裂谷如同惡魔咧開的巨口，在無垠廢墟間瘋狂蔓延、撕扯！遠方，那些曾高聳入雲的巨大佛塔殘骸、宏偉宮殿的基座，此刻如同被無形巨錘砸中的沙堡，正一座接一座地轟鳴著崩塌、傾頹！遮天蔽日的煙塵，沖天而起！
天傾！地覆！末日已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