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陀佛。”了塵低宣佛號，聲音雖不高，卻奇異地穿透呼嘯的風沙，清晰地敲打在每一位驚魂未定的修士心神之上，“此地業力……非比尋常！此乃業力俲心火……”
他抬起枯瘦如竹枝的手指，先指向那片昏沉死寂、仿佛連光陰都能吞噬的區域，再緩緩移向地面——那里殘留著幾乎被風沙掩埋的灰燼痕跡，屬于方才一個幾乎被“抹除”的同伴。“尋常業力，源于因果，起于心念，纏于魂魄，顯于氣運。或如附骨之疽，消磨道行；或如心魔暗影，阻人成道。其性雖惡，終有跡可循，有根可斬，有法可消。”
“貧僧苦行甲子，踏足古葬場無數，從未見過如此詭異、如此貪婪暴虐的業力！”了塵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極罕見的震顫，“此地……絕非僅僅是古國遺址那麼簡單！這片死寂的黃沙之下，恐有……大恐怖！其業力之根源，絕非自然形成，更像是某種……被豢養的、用于收割的邪物！”
“豢養？收割？此地乃是上古佛國，竟然會存在此等陰邪，離魂之癥根源難不成真在這帕坦古國之中……”趙懷瑾倒吸一口冷氣，只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頂門，臉色瞬間煞白。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法器，仿佛那能帶來一絲虛無的安全感。甦若水冰涼的手指緊緊抓住他的手臂，指尖的寒意透過衣料傳來，讓他混亂的心緒稍定，卻又更添一層對未知的驚懼。
“其質如塵，其性如蝗！”了塵的聲音愈發低沉，如同敲響喪鐘，“非是因果糾纏所生，更像是……亙古積累、沉澱于此的無邊怨念、死寂、絕望，被某種無法想象的存在強行凝聚、異化而成！如同將無數冤魂厲魄碾碎、抽干其魂源，最終只留下最純粹的、充滿毀滅與吞噬欲望的‘殘渣’！”
“非是纏縛，而是……吞噬！掠奪！”了塵的目光如實質般落在柳無影那斷臂的焦黑傷口上，那傷口處似乎還有無形的火焰在啃噬。“它如同活物，如同饑餓的沙蟲，循著生靈的氣息、魂魄的波動、乃至心念的縫隙而來！一旦沾染，便如跗骨之蛆，瘋狂啃噬血肉、神魂、乃至存在本身！將其徹底‘抹除’，化為自身養料，壯大其勢！”
“它將心中最深的恐懼、最痛的記憶、最放不下的執念，化為業火焚身的幻象，你越掙扎，越想抓住，越想逃避，那火便燒得越旺！將你的神魂當燈油，把你的恐懼當柴薪！沉淪其中，便是萬劫不復！此火無形無質，尋常護體元氣、神魂防御秘法，對其……幾無作用！一旦心神失守，便是它長驅直入，徹底吞噬你神魂之時！那幻境本身，就是業力之蝗的巢穴！”
“嘿嘿……有意思，真是有意思……”枯骨道人的怪笑聲在風沙中顯得格外刺耳，他黑袍下的目光，如同毒蛇般掃過昏迷的柳無影和臉色蒼白的正陽，心中翻滾的卻是難以抑制的貪婪，“心魔為柴，神魂為薪……這帕坦古國，果然是塊寶地！若能攫取此力，煉入萬魂幡中……”他幾乎能想象那毀天滅地的威力，看向眾人的眼神愈發像是看待即將成熟的果實。
了塵渾濁卻深邃的眼眸轉向正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異與探究︰“這位小施主方才所歷心魔幻境，亦非尋常業力勾動！施主能以雷霆本源強行斬斷業力侵蝕，甚至深入識海祛除心火余燼……此等手段，非尋常結丹修士能為。”他話鋒一轉，帶著悲憫與警示，“然，心相業火，根植于‘心’。雷霆可祛其形，難斷其根。若心魔執念不消，此火……終會復燃。”
正陽盤坐于滾燙沙礫之上，身如磐石，內心卻已掀起滔天巨浪。混沌金丹在氣海深處緩緩輪轉，每一次轉動都帶著宏大嗡鳴，賦予他力量，卻也帶來了更深的焦灼。指尖殘留的麻痹感尚未完全消退，掌心被業力侵蝕過的皮膚下，那一絲冰針般的刺痛正隱隱鑽入骨髓，仿佛有生命的活物在試探、在扎根。了塵和尚低沉的話語如同重錘，狠狠鑿進他的識海︰
“雷霆可祛其形，難斷其根。若心魔執念不消，此火……終會復燃。”
仿佛是為了印證這最壞的預感，他強行收斂心神，內視己身。神念沉入心田那片被本源雷力強行劈開、理應萬物寂滅的“焦土”。果然！在那片被狂暴雷霆肆虐過的灰燼之地最深處，一點幽藍的微光，如同被巨力壓扁卻未曾熄滅的火星，頑強地、詭異地重新亮起！
它不再是之前肆意燎原的烈焰，而是化作一簇極其微弱、卻又無比凝練、近乎液態的幽藍火苗。更讓他通體冰寒的是——這簇妖異的火苗，其根須竟絲絲縷縷地纏繞、扎根在了那些尚在緩緩流動、散發著混沌與毀滅氣息的雷霆本源之上！
心田之中，構成了一幅詭異絕倫、令人絕望的景象︰磅礡的內五行雷力如同開天闢地的銀色洪流，奔涌不休，帶著碾碎一切的威勢。然而，在這毀滅性的能量洪流之上，那簇幽藍火苗卻如同生長在激流漩渦中央的一株妖蓮，非但沒有被沖垮熄滅，反而借助雷霆那沛然莫御的力量本身，貪婪地汲取著其中蘊含的、源自造化規則的生機與混亂！
這業力俲燃之心火，竟妄圖與他的本源雷力共生！
每一次雷霆本源的流轉，每一次混沌金丹的搏動，都像是無形中在給這簇幽藍火苗注入一絲新的養料，助長其陰燃。
“該死！”正陽在心底發出無聲的咆哮，一股冰冷的寒意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幾乎要凍結他的思維。柳元青師叔耗盡心力為他重鑄根基，祛除戾氣，穩固金丹，卻終究無法抹去他神魂深處那刻骨銘心的傷痕與執念！這業火，精準地找到了他心中最深的痛，這些是他力量的源泉，是他搏命的動力，卻也因此成了這業火最完美、最肥沃的溫床！
“嘿嘿…嘿…”識海深處，血髓殘魂發出幸災樂禍的尖笑，那聲音如同毒液般滲入他的思緒，“造化雷霆又如何？重鑄金丹又如何？你心里那點破事放不下，這火就永遠燒著你！燒得越久，它就越強！直到把你里里外外燒個通透！你小子體內真是越來越熱鬧了，嘿嘿嘿……”
正陽猛地咬緊牙關，牙齦幾乎迸出血來，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和識海中血髓令人煩躁的聒噪。他臉上看不出表情，唯有眼底深處一片冰封的凜冽與決絕。
他緩緩睜開眼，眼底血絲未退，目光如冷電般掃過現場︰斷臂焦黑、氣息奄奄的柳無影；趙懷瑾夫婦眼中難以掩飾的驚悸與對他這份“特殊”的深深戒備；雷剛、顧沉舟等人凝重如鐵、緊繃到極點的面容；最後，是枯骨道人那籠罩在黑袍下、散發著毫不掩飾貪婪與惡意的方向。
“阿彌陀佛！”了塵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無盡的悲憫，“業力心火，無形無質，尋常護體元氣、神魂秘法，幾無作用，諸位施主，當守心如一，不起妄念，不生怖畏。恐懼與執著，便是滋養此火的溫床。”
守心如一？不起妄念？不生怖畏？
正陽嘴角極其細微地勾起一抹苦澀到極致、乃至近乎嘲諷的弧度。說得何其輕巧！姜悅沉睡時微蹙的眉頭，蒼珥峰廢墟上永不熄滅的火焰，玉玨師父的囑托……這些早已融入他骨髓血液的痛與執，豈是幾句禪語便能輕易化解？若真能輕易做到無情無念，他又何至于背負著這沉重到足以焚身的枷鎖，踏入這片九死一生的絕地？這告誡，正確卻無力。
枯骨道人黑袍下發出幾聲意義不明的“桀桀”怪笑，仿佛在嘲笑了塵的天真，又像是在嘲弄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內的困境。他黑袍下的目光貪婪地掃過昏迷的柳無影，又陰冷地盯在正陽身上，如同毒蛇在評估獵物最後的掙扎，計算著下口的時機。
“守心？守個屁的心！”雷剛暴躁地低吼一聲，巨掌狠狠拍在旁邊一塊風化的岩石上，磨盤大的石頭應聲化為齏粉，“這鬼風沙刮得老子心煩意亂，鬼業力無孔不入！再待下去，誰知道下一個被燒穿的是誰！”他銅鈴般的眼楮掃過地上氣息微弱的柳無影，又狠狠瞪向焦頭爛額的陶然子，焦慮和恐懼化為了不加掩飾的怒火，“老陶！方向！到底能不能找到路？！再磨蹭，老子寧願沖進沙暴里硬闖，也好過在這鬼地方被一點點啃掉魂兒！”
陶然子本就佝僂的身體在可怖的業力壓迫和風沙中顯得更加干瘦渺小，他死死盯著手中瘋狂旋轉、嗡鳴聲越來越尖銳欲裂的羅盤，又不斷對照著玉簡投射出的、光影扭曲變幻幾乎難以辨認的圖景，布滿皺紋的臉上冷汗涔涔而下，與沙塵混在一起，狼狽不堪。羅盤的指針如同瀕死般抽搐亂抖，玉簡光影中那代表生路的灰色路徑更是扭曲不定，仿佛隨時都會徹底崩潰消失，將他們最後的希望也徹底吞沒。
“干擾太強了！天機混沌，空間紊亂，連這鬼業力都在扭曲感知！”陶然子聲音嘶啞干澀，帶著前所未有的焦慮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絕望，“東北！還是東北！但具體方位…我只能賭一把了！跟緊我！千萬別掉隊！掉隊就是死！”他猛地收起幾近報廢的羅盤，不再猶豫，干瘦的身影爆發出最後的決絕，如同離弦之箭，朝著他憑借最後靈覺判斷出的那個模糊方位，一頭扎進了前方更加昏沉、更加危險的風沙深處。
“走！”趙懷瑾強壓下心中的強烈不安，低喝一聲，與甦若水對視一眼，彼此眼中都是同樣的凝重與決意。甦若水手中青翠葫蘆光芒急促流轉，一道比之前黯淡許多的柔和水波光暈勉力擴散開來，將周圍最狂暴的罡風略微推開少許，聊勝于無。趙懷瑾深吸一口氣，俯身，小心翼翼地將昏迷不醒、斷臂處一片焦黑的柳無影扛在肩上，感覺那重量沉甸甸的，仿佛扛著所有人的厄運。
顧沉舟沉默不語，重劍低垂卻嗡鳴不止，緊隨其後，目光警惕地掃視四方。莫七姑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指尖悄然彈出幾只細小的蠱蟲無聲飛入風沙，試圖為隊伍探明一絲前路的虛實。雷剛低罵連連，卻也只得鼓起殘存法力，護住周身，邁開沉重的步伐跟上。
枯骨道人黑袍微動，身形如同化作一道不起眼的陰風，悄無聲息地吊在隊伍末尾，那雙幽綠鬼火般的眼楮，始終若有若無地、貪婪地鎖定著前方正陽的背影，仿佛在等待他體內那心火徹底爆發的瞬間。
風沙嗚咽，如同無數亡魂在耳邊持續不斷的悲泣哀嚎。業力帶來的那種沉重、粘滯、冰冷的感覺並未因移動而消失，反而隨著他們不斷深入，如同無數冰冷的無形藤蔓般纏繞上來，越收越緊，試圖鑽入每一個心神的縫隙。心頭時不時傳來針刺般的悸痛與幻听，耳邊那些細碎模糊的低語和詭異誦經聲也越發清晰，仿佛有無數雙充滿惡意的眼楮正隱藏在風沙深處，時刻窺視著這支在絕望中掙扎前行的隊伍。
陶然子在前方疾掠，身形如同鬼魅，在起伏不定的沙丘與殘破遺跡間忽隱忽現。他徹底拋開了無用的羅盤，完全憑借一種在生死邊緣磨礪出的、近乎本能的靈覺和對危機的極端感應，在狂暴混亂的風沙和扭曲詭異的業力場中，艱難地捕捉、追尋著那一線若有若無的生機。每一次轉向都驚險萬分，好幾次幾乎是擦著玉簡光影標識中那些刺目血紅的危險區域邊緣掠過，引得後方緊跟的眾人一陣陣心悸，冷汗濕了又干。
不知又提心吊膽地奔行了多久，就在每個人都感到心神俱疲、那根緊繃的弦幾乎要斷裂之時，前方引路的陶然子身形猛地一頓！像是撞上了一面無形的牆壁！
“停！”干澀沙啞的聲音驟然拔高，充滿了極致的驚駭與難以置信，強行穿透了風沙的咆哮，狠狠砸在每個人心頭！
眾人心頭巨震，幾乎是本能地瞬間剎住腳步，各色護體靈光在驟然減弱的昏黃風沙中急促明滅不定，映照出一張張驚疑不定、蒼白無比的臉。
前方，風沙似乎詭異地平息了一些，能見度略微提升。
然而，眼前豁然展現的景象，卻讓所有人瞳孔驟縮，倒吸一口冷氣，血液幾乎瞬間凍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