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撞入那極致濃郁的灰霧，沉重遲滯感瞬間包裹全身，放眼望去唯有如墨的叢林和在林間翻滾的灰白，耳邊一片死寂，僅有心跳和血液流淌的細微聲響。空氣也不再是空氣，而是彌漫著腐朽破敗的酸澀，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塵埃。
一股遠超之前任何時刻的恐怖壓力，從四面八方狠狠碾壓而來。這壓力並非作用于筋骨皮膜，而是直接作用于修士賴以存在的根本——丹田氣海與神魂本源。正陽感覺自己像是被投入了凝固的萬載玄冰之中。往日奔騰如江河的元氣，此刻如同凍結的泥漿，每一次嘗試運轉周天，都帶來神魂撕裂般的劇痛，艱難得如同凡人推動山岳。
混沌金丹每一次微不可察的轉動，都牽扯著全身的經脈，發出瀕臨破碎的呻吟。更可怕的是，這片天地的“秩序”本身就在排斥、在壓制著他。神識探出泥沼之外，如同撞上了一堵布滿尖刺和粘稠毒液的巨牆，反饋回來的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混亂。方向感、距離感、甚至對自身的感知，都在迅速模糊、錯亂。
最令他心膽俱裂的，是懷中姜悅生命力的飛速流逝。強行斬斷精血元氣、自廢道基本就讓她重傷瀕危，此刻墮仙林核心區域這滅絕一切生機的規則力量，如同無形的刮骨刀，正在瘋狂吞噬她殘存的生命本源。
“呃……”懷中的姜悅發出一聲極其微弱的痛苦呻吟，眉頭緊蹙，身體無意識地抽搐了一下。
“月亮！月亮！”正陽嘶啞地呼喚，聲音在濃霧中傳不出三尺就被吞噬。他什麼都做不了！無法調動元氣為她療傷，甚至無法清晰感知自己體內的狀況，只能憑借著本能的力量，死死地將她護在懷里，用自己的體溫作為她最後的屏障。
求生的意志壓倒身體的劇痛和神經的麻木。他艱難地低頭，看著懷中姜悅蒼白如紙的臉頰。一絲殘存的元氣在指尖艱難凝聚，神識如同在膠水中穿行，異常艱澀緩慢地探向姜悅腰間的儲物袋和那枚黑色扳指。他強行集中幾乎潰散的神識，將能找到的所有玉瓶、丹藥，一股腦地取了出來，胡亂地塞進自己懷里，緊貼著肌膚，塞進自己破爛的衣襟內袋。他不敢確定在這死寂之地，下次還能否開啟儲物空間。
清腦丸、雪髓造化丹、歸元丹散落一地。正陽憑著模糊的記憶和本能，將固本培元、護住心脈的藥物，小心翼翼地喂進姜悅口中。藥物入體的一瞬間，磅礡藥力勉強護住了她最後的心脈和關鍵穴竅，姜悅原本微弱到幾乎斷絕的呼吸才稍稍平穩了一些。然而，藥力一旦試圖流向那破碎的丹田氣海，便如同石牛入海，在殘存的經絡中艱難游走片刻後，終究化作一絲無用的清氣，消散于虛無，無法被吸收，更無法滋養本源。
“你的小情人性子倒是剛烈得緊，自斬道基，精血還父，斷絕了與姜家血脈氣運的最後一絲聯系，這是自絕道途！恐怕是大羅金仙再世，也難讓她破碎的丹田重聚，再踏修行之路！”腦海中，殘魂虛弱的神念再次遞出，帶著一絲罕見的復雜情緒，破天荒地沒有出言諷刺。
正陽此刻無暇理會殘魂的感慨。他左手緊握著一塊上品靈石，精純的靈氣涌入體內。混沌金丹如同銹死的齒輪，在巨大的阻力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哀鳴，只能勉強轉化出一絲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元氣。
他連忙將右手抵在姜悅的小腹丹田處，試圖將這一絲元氣渡入，溫養她那如同廢墟般的丹田。然而，那絲元氣流入姜悅丹田後，卻如同泥牛入海，瞬間消散于無形，連一絲漣漪都未能激起。
這種感覺……讓他瞬間回想起當年在蒼珥峰，探查正潛丹田時的情形！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正陽的心房。
“不……不！！”正陽喉間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充滿了不甘與痛苦。他發瘋似地捶打著自己的胸口，仿佛要把那團堵得他無法呼吸的郁結之氣捶出體外。每一拳都沉重無比，砸在自己傷痕累累的胸膛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血沫再次從他嘴角溢出。
“簪子！”絕望中，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正陽混亂的腦海。他像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顫抖著從懷中摸出那枚似木非玉、古樸溫潤的簪子。
就在簪子被他拿在手中的剎那，異變陡生！
一縷柔和的、近乎虛幻的月白色光華，竟奇跡般地穿透了墮仙林那濃郁得化不開的灰霧，如同薄紗般輕輕灑落下來，籠罩在簪子周圍。正陽心中萌生出一絲希望，他連忙小心翼翼地將簪子別在姜悅散亂的發髻上。
柔和光華擴散開來，形成一個朦朧的光繭，將兩人溫柔地包裹其中。正陽感覺到一股溫和而奇異的力量滲透進身體。布滿裂紋、瀕臨崩潰的混沌金丹，在這月華的滋養下，竟然在沒有元氣補充的情況下，開始極其緩慢地自我修復！雖然速度慢得令人心焦，但那確確實實是在愈合！
更令他驚喜的是，姜悅受損的心脈在藥力與這月華的雙重作用下，也奇跡般地趨向平穩，原本微弱欲熄的生命之火，似乎被這柔和的光芒護住，穩定了下來。
“咦？這是何物？拿過來讓老夫細細研究一下！”腦海中的殘魂發出一聲驚疑不定的低呼，一改剛才要死不活的腔調，語氣中充滿了急切與貪婪，“小子！這墮仙林中神鬼莫測，危機四伏，以後說不得有用得上老夫的地方！比如……老夫可以傳授你一門上古秘術，鎖魂固魄！保你的小情人魂魄不散，永遠留在你身邊！”
正陽心中警鈴大作，他知道瞞不過這老狐狸，深吸一口氣沉聲解釋道︰“這枚簪子……只在月夜會散發薄霧，似乎能滋養肉身，穩定傷勢。僅此而已。”
就在這時，被月華包裹的姜悅，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抖了幾下，緩緩睜開了眼楮。
那雙曾清澈如寒潭的眸子，此刻依舊布滿血絲，少了幾分之前的瘋狂與空洞，多了幾分虛弱後的茫然。她的視線有些模糊，努力聚焦，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正陽那張寫滿焦灼、痛苦與狂喜的臉。他的臉上沾滿血污和泥濘，眼眶通紅，嘴角還殘留著血跡，但那雙眼楮，卻亮得驚人，死死地盯著她。
“正…陽…”她的聲音嘶啞微弱，如同蚊蚋。
“月亮！你醒了！感覺怎麼樣？”正陽的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連忙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扶著她，讓她靠在自己臂彎里更舒服些。
姜悅沒有立刻回答，她閉了閉眼，似乎在感受自己的身體狀況。很快，她的眉頭輕輕蹙了起來。那是一種極其怪異的感覺。身體似乎被一股溫暖柔和的力量包裹著，四肢百骸的劇痛減輕了許多，心口也不再像被撕裂般難受。
然而她的丹田，那個曾經能容納元氣、支撐她修行之路的核心所在，此刻卻是一片冰涼死寂的空曠。那里感覺不到一絲元氣的流轉，感覺不到任何氣海的波動，只有一種徹底的、令人心悸的虛無，仿佛那里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任何力量之源。
她嘗試著像以前那樣，用意念去感應、去調動，回應她的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和深不見底的絕望。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失落和空虛感瞬間攫住了她。
淚水無聲地從姜悅眼角滑落，但她很快睜開了眼楮，眼中雖然盈滿淚光，卻異常地平靜，甚至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後的釋然。她看著正陽眼中那幾乎要將自己吞噬的自責和痛苦，輕輕抬起手用冰冷的手指，極其溫柔地撫上正陽布滿血污的臉頰，試圖擦去他嘴角的血跡。
“別…別這樣”她的聲音依舊微弱，“我都…知道……是我自己選的……”
她頓了頓，努力吸了一口氣︰“廢了也好。那個家…那些姓氏…那些枷鎖連同那些…虛妄的力量……都不要了……”
她的指尖輕輕劃過正陽臉上被自己指甲劃出的血痕，眼中充滿了心疼和愧疚︰“只是連累了你……讓你為我受這麼重的傷……”
“不，月亮，是我沒用！是我沒能保護好你！沒能早點帶你走！才讓你……”正陽的聲音哽咽，巨大的自責幾乎將他淹沒。
“不！”姜悅的手指輕輕按在了他的唇上，阻止了他繼續說下去。她的眼中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解脫的平靜。
“你看…我們現在…不就在一起了嗎？”她的嘴角努力地向上彎了彎，扯出一個極其虛弱卻無比真實的微笑，眼中倒映著正陽的身影，仿佛那就是她此刻世界的全部，“沒有家族…沒有婚約，沒有那些讓人喘不過氣的東西了……”
她將頭更緊地靠在正陽染血的胸膛上，听著他強勁而有力的心跳，感受著他身體的溫度︰“能這樣抱著你……听著你的心跳就夠了……真的夠了……”
她緩緩閉上了眼楮，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晶瑩的淚珠，嘴角卻帶著一絲安寧的弧度，仿佛找到了最終的歸宿，輕聲呢喃︰
“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