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臣秀吉環視著下方眾臣，他們的目光或急切，或躲閃，或深沉，但無一例外，都指向同一個方向——議和。
他疲憊地閉上眼，仿佛能看到對馬島上餓殍遍野的慘狀，能听到將士們絕望的哀嚎。
良久，他猛地睜開眼，眼中已盡是灰敗與妥協，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石田君。”
石田三成猛地抬頭︰“臣在！”
“你……親自去一趟。”秀吉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帶上最謙卑的國書，告訴明國皇帝……日本國……願意重歸中華朝貢體系，尊大明為宗主……只求……只求他們能網開一面，允許……允許我方船只接回對馬島上的將士……”
他說出每一個字，都感覺像是在剜自己的心。
但他沒有選擇。
“殿下聖明！”殿下眾臣如釋重負，紛紛伏地高呼，聲音中帶著一絲逃過一劫的慶幸。
石田三成重重叩首︰“臣必不辱使命！定竭盡全力，救回我將士！”
這一次石田三成可是沒有絲毫耽擱，在豐臣秀吉首肯下後，便立馬動身前往浙江。
這個時候，倭國內部高層的人都知道戚繼光在浙江，現在是兩國交戰期間，而己方則是求和，按照兩國交戰的基本原則，若是能找到戚繼光，便有極大的可能進入北京城。
為何不去更近的朝鮮，是因為對馬島上的武士們是李成梁的軍功，那個遼東的老虎，是不可能放棄這塊肥肉的。
就在石田三成帶著渺茫希望啟程前往大明的同時，對馬島已徹底化為人間地獄。
時間已進入八月，島上存糧早已耗盡。
最初的搶奪和沖突之後，剩下的是更深的絕望和徹底的瘋狂。
饑餓超越了所有人類底線，人性徹底湮滅，只剩下野獸般的求生本能。
即便是那些大將們，雖然還有些口糧，但為了能夠多活一段時間，也開始嘗試吃一些“肉干”。
尸體堆積在營地外圍或淺坑中，無人掩埋，任由其腐爛發臭，引來成群烏鴉和蠅蟲，惡臭彌漫全島，進一步加速了瘟疫的傳播。
而對馬島上仿佛被蝗蟲過境，一片死寂荒蕪。
十幾萬大軍，十幾萬民夫經過數月的饑餓、疾病和自相殘殺，數量已銳減至不足三分一，且每天都在以驚人的速度減少……
朝鮮半島西南部沿海的崎嶇山林間。
那三千余名僥幸登陸的倭軍武士，早已不復登陸時的凶悍與僥幸。
他們像一股滲入沙地的污水，最初還試圖匯聚成流，但在朝鮮軍民日夜不休的圍追堵截下，很快就被迫分散成了十幾股、幾十股更小的隊伍，試圖以此增加生存和隱匿的機會。
然而，這不過是延緩了覆滅的過程。
朝鮮軍隊大明將領的指揮下，動員起了遠超以往的力量。
各地的官軍、義兵像梳子一樣，反復梳理著這些倭寇可能藏身的每一片山谷、每一個村莊。
失去了後援、補給，甚至失去了明確目標的倭寇小隊，很快陷入了絕境。
他們搶不到足夠的糧食，因為村莊要麼堅壁清野，要麼就有武裝鄉勇守衛。
他們無法安心休息，因為號角和喊殺聲可能在任何時刻響起。
山林不再是掩護，反而成了困死他們的迷宮。
一場場小規模但極其殘酷的戰斗在各地爆發。
饑餓疲敝的倭寇往往做困獸之斗，爆發出的絕望戰力偶爾能讓圍剿的朝鮮軍隊付出代價，但結局早已注定。
他們的人數在一次次的遭遇戰中銳減，被殲滅、被俘虜、或因傷重和疾病而倒斃于荒山野嶺。
最終的戰報被快馬加鞭，一路向北，傳遞至位于釜山一帶的中軍大營。
大營內，李成梁正站在海圖前，目光如鷹隼般盯著對馬島的方向。
圍困已有時日，島上的消息雖不詳盡，但通過各種渠道傳來的只言片語，都已描繪出一幅地獄般的景象。
他正在籌劃下一步的緊縮，以求用最小的代價徹底耗盡島上倭軍最後一絲生機。
這時，一名親兵捧著最新從朝鮮方面轉來的戰報，快步走入帳內。
“帥爺，朝鮮西南觀察使聯名呈報，關于境內殘余倭寇清剿之戰事。”
李成梁“嗯”了一聲，接過戰報，展開細看。
他的目光快速掃過上面的文字，上面詳細記錄了各支倭寇小股部隊被發現、追擊、最終殲滅的地點、時間和斬獲首級、俘虜的數量。
戰報的末尾，是朝鮮軍官近乎欣喜的總結，登陸之殘倭，經我軍民合力清剿，已基本肅清，間有零星遁入深山者，已不足為患，可徐徐清理。
帳內很安靜，只有李成梁翻閱紙張的輕微聲響。
幾位副將和幕僚都安靜地等待著。
良久，李成梁將戰報輕輕放在案上，臉上並無太多喜悅之色︰“你們都看看吧。”
一位部將接過戰報傳閱，很快，帳內響起一陣低低的議論，頗有快意之色。
李成梁等他們看完，才緩緩開口，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仿佛在叩問這場戰爭的本質︰“三千倭寇，跨海而來，自以為奇兵，實乃孤注一擲之棄子。困獸雖勇，焉能抵得過漫山遍野的獵手與烽火？朝鮮舉國之力剿此疥癬之疾，足矣。”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投向帳外，仿佛能越過大海，看到對馬島上那更加慘烈的絕望。
“這三千人……覆滅于此，是他們的命數，也是注定。倒是省了我們日後些許麻煩。”
他語氣一轉，變得更加冷硬和專注︰“然，癬疥之疾已除，心腹之患猶在！”
他的手指重重地點向海圖上對馬島的位置。“島上有十數萬饑疲之眾，那才是豐臣秀吉的筋骨所在！打斷了這些筋骨，他才會真正知道痛，才會跪地求饒！”
“再次傳令各部，緊守各處水道，片板不得下海！繼續困！繼續餓！我要讓對馬島，成為倭國永世不敢相忘的墳場……”
“末將得令！”
眾將凜然，抱拳領命，帳中的氣氛瞬間從方才的些許輕松重新變得肅殺凝重起來。
李成梁最後瞥了一眼那份來自朝鮮西南的戰報，不再多言。
對他而言，那三千人的命運，不過是這場宏大戰爭悲劇的一個微不足道的注腳。
真正的結局，還在對馬島那片死地上……
當然，這個時候的李成梁還不清楚石田三成乘坐的船只，已經到了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