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顏,申時行心中大為震驚,不過,更震驚的事情還在後面。
這里不是北京城,不是乾清宮,而是民間的一處新興的學堂,遠離了最高權力殿堂的束縛,一向沉穩的天子,像是一個普通的年輕人一般,開始說一些讓傳統觀念無法容忍的事情。
朱翊鈞仿佛沒看到他們眼中翻騰的驚濤駭浪,繼續沉穩地說道,每一個字都在顛覆著千百年來森嚴的儲君培養鐵律︰“朕實際上想了很長時間了,待皇兒年齒稍長,學問根基扎實之後,便讓他先到學堂當個兩三年的教書寫生,二十歲入朝觀政!”
“六部諸司,皆需輪轉歷練!”
“非止旁听,更要親理庶務!”
“朕要讓他知道,朝廷一道旨意如何擬定頒行,國庫一粒米、一枚錢如何征繳支用,邊關一兵一卒如何調遣糧秣,刑名獄訟如何明斷秋毫,河工漕運如何維系國脈……”
“嘶……”張學顏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幾乎站立不穩。
讓儲君在六部輪值,親理庶務。
這等于讓未來的皇帝在登基前,就深度介入、甚至實際掌控了帝國最核心的行政運作!
這……這不好吧。
大明延續兩百年的權力格局也會發生徹底的變化。
申時行竭力穩住心神,但指尖已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陛下這構想,何止是突破,簡直是翻天覆地!
讓儲君在六部輪值,這固然能使其通曉政務,但其間權力如何交接……
如何避免儲君過早形成自己的班底、甚至與現任重臣產生沖突?
這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朝局動蕩的禍源……
朱翊鈞的目光卻越過他們,投向課室窗外那片孕育著希望的田野,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和深遠的謀劃︰“中樞歷練之後,待到澍兒年近三旬,心智成熟,識見廣博之時……”
他頓了頓,拋出了那石破天驚的下半句︰“朕還要讓他外放地方!”
“外放?!地方?!”
申時行和張學顏再也控制不住,幾乎是失聲驚呼出來。
兩人臉色瞬間煞白,如同听到了最荒誕不經的囈語!
讓儲君、未來的天子,離開中樞,離開京師,去擔任地方官……
這不是取亂之道嗎。
兩人心亂如麻,看向天子,一個念頭出現在了張學顏的心中。
陛下當明君,馬上就要做了小二十年了,難不成年齡到了,血脈覺醒,開始搞事情了……就跟世宗皇帝到了年齡,開始瘋狂修道,穆宗皇帝到了年齡,開始瘋狂問香。
“不錯!”
“或為一府知府,任期,四到五年!”
“必須實任!”
“非是遙領虛餃!朕要他親自坐堂斷案,親自巡行田畝,親自體察民瘼,親自與那些胥吏、鄉紳、生員、乃至販夫走卒打交道!”
“朕要他親眼看看,朝廷的德政是如何在地方施行的,又是如何被層層盤剝扭曲的!”
“朕要他親耳听听,那升斗小民的哀嘆與期盼!”
“更要緊的是,朕要他親手去治理一方,嘗一嘗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滋味,也嘗嘗那掣肘艱難、百事纏身的苦楚!”
“唯有如此,日後,他才知道何為‘民’,何為‘官’,何為‘治’!才知道這江山社稷的分量!”
朱翊鈞的話語,如同重錘,一下下砸在申時行和張學顏的心坎上。
這……這簡直是亙古未聞!
徹底顛覆了“天家貴冑,不履賤地”的千年鐵律。
儲君本應深居九重、唯務典學,這才是祖宗家法啊。
而天子的想法,簡直是離經叛道。
听著朱翊鈞的話後,兩人仿佛看到了儲君身著七品鵪鶉補服,在地方衙署升堂理事,與三教九流周旋的景象……
這畫面,沖擊力太大,讓他們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階級!
身份!
體統!
安全!
讓儲君置身地方,萬一……萬一有個閃失,如何是好?
即便是儲君安全無憂。
那萬一,在京的天子有了事呢?
他們看向朱翊鈞時,看到的只有一張無比堅毅、目光灼灼如火的側臉。
那神情,絕非一時興起的狂想……
朱翊鈞似乎感受到了兩位重臣內心翻江倒海的巨浪和無聲的抗拒。
他緩緩轉過身,目光如電,直視著申時行和張學顏那震驚到失語的臉龐︰“二位愛卿,可是覺得朕……過于跳躍?有違祖制?甚或……荒誕不經?”
他的語氣平靜,卻蘊含著巨大的壓力。
申時行和張學顏猛地驚醒,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申時行趕忙說道︰“臣……臣等不敢!陛下深謀遠慮,為江山社稷計,為……為殿下將來計,用心良苦!臣等……唯有嘆服,不過……不過……”
他聲音干澀,話語蒼白,此時此刻,任何勸阻的言辭都無法說出口來。
而閣老都無法勸阻,張學顏也斷然沒有其他的話要說。
當然,這個時候天子所說的話,是在鄉野間說出口的,到底是謀劃許久,還是臨時起意……
兩個人都不清楚。
此時也只能當作,天子臨時起意,回到了宮中後,明白九重天之上,與鄉野之間的區別後,再改主意。
朱翊鈞看著跪伏在地、身體微微顫抖的兩位股肱之臣,目光深邃。
他知道這構想驚世駭俗,阻力如山。
但他更清楚,一個只知深宮權術、不諳民間疾苦、不通實務運轉的皇帝,于國于民,絕非幸事。
他扶起兩人,語氣緩和了些,卻依舊堅定︰“朕知此事干系重大,皆需爾等與朕,從長計議,細細斟酌,擬定萬全之策。然此乃朕為大明千秋計所定之方略,斷不可易,今日之言,爾等謹記于心,待時機成熟,再議不遲。”
“臣……遵旨!”申時行和張學顏深深一揖,聲音帶著難以言喻的沉重與一絲茫然。
他們知道,今日這鄉野蒙學課室中的一番話,已在帝國未來的權力圖譜上,投下了一道漫長而充滿未知的陰影……
幸得這是數十年後的事情了。
數十年後,兩個人想必早就該致仕了。
陛下這柄為儲君打造的、欲使其深入骨髓了解國情的“礪劍”,究竟是開盛世新局的聖器……
還是攪動朝野風雲的凶刃?
無人可知。
即便是天子,自己也不知道。
而一旁的朱常澍卻是非常興奮……想來,聰明的他,也能夠听懂自己父皇在說什麼。
朱翊鈞不再多言,他最後看了一眼這間簡陋卻承載著帝國未來一絲微光的課室,隨後轉身,大步走出了房門。
微風吹過新翻的泥土,帶著青草的氣息,遠處田野上,已有農人開始備耕……
而此時的朱翊鈞雖然不到三十歲。
但他也開始,備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