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的話,越來越多。
本來是海瑞找皇帝聊事呢,現在成了皇帝給海瑞灌輸大愛思想了。
而後,听了許久,許久之後。
天子說的口干舌燥之後。
海瑞終于听不下去了,要起身告辭。
不過,天子的話匣子打開了,不願讓海瑞這麼快的離開,還在指著地圖說爪窪周邊的島嶼的情況。
那邊的土人也挺不容易的,並且,非常懶惰,沒有信仰,聖人的教誨,是不是也要給他們掰扯掰扯……
最終,海瑞終于听不下去了。
老頭子猛地起身。
把興致勃勃地天子嚇了一跳。
“陛下,臣忽然想起來,都察院還有個會,要不,臣有時間了,在來求見陛下。”
朱翊鈞聞言之後,笑了笑。
還以為海瑞是听不下去了。
沒想到是都察院有要務纏身。
“行,海卿既有要事,便先去忙吧,有時間了,朕還有好多沒講呢,你看這里地呂宋,那里地印度,都沒有開講呢……”
"是,是陛下。"海瑞躬身行禮,隨後離開了乾清宮。
直到他走出了乾清宮,長舒一口氣,抬手抹了把額角的薄汗……第一次見到如此善于分享的陛下啊。
而乾清宮內,在海瑞離開後,兩個小太如釋重負地將《萬國輿圖》卷好,收納歸箱。
馮保上前︰“陛下,真實善談啊,海都御史這麼固執的人,都被陛下說服了。”
朱翊鈞听完馮保的話後,輕笑一聲,而後走到御案前,端起涼透的茶盞輕啜一口︰"哪那麼容易被說服?朕只道是海愛卿瞧著說服不了朕,又不想听朕說那麼多,才要離開的。"
片刻之後,朱翊鈞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不過朕說的這些,也確實夠他琢磨些時日了。”
馮保趕忙應和︰“陛下聖明,海大人剛正不阿,怕是要將陛下所言反復思量。”
朱翊鈞仰靠在龍椅上,將青瓷茶盞重重擱在瓖金龍紋案幾上,瓷與木相撞發出清脆聲響。
馮保見狀,忙趨步上前欲換茶,卻被朱翊鈞抬手制止︰“不必了。”
他望著殿內侍奉的太監們,嗓音沉沉道︰"都退下,朕要跟大伴聊一會兒,沒有朕的旨意,誰也不許進來。"
太監們聞言如驚弓之鳥,躬身倒退著退出殿門。
殿門緩緩閉合的瞬間,乾清宮內驟然陷入死寂,唯有檐角銅鈴在微風里發出細碎的叮咚聲。
馮保垂首立于御案旁,忽見朱翊鈞的目光落在海瑞方才坐過的木椅上。
“大伴啊,”朱翊鈞摩挲著龍椅扶手,聲音忽的放軟︰“你好像從未在朕面前坐過。”
馮保渾身一震,趕忙說道︰"奴婢雖得陛下恩寵,被陛下喚一聲大伴,但終歸只是是陛下跟前的奴才,便是陛下抬舉,也斷不敢僭越……“
“坐吧,坐在朕的對面……”
話音落後,卻不見馮保動身。
他眉峰微蹙︰“這是旨意。”
旨意二字如重錘砸在馮保心頭。
他僵直著著身子,指尖觸到冰涼的椅面時,仿佛觸到燒紅的烙鐵。
臀下只敢虛虛挨著半寸,腰背繃得筆直,比侍立兩個時辰還要煎熬。
“莫要這般拘謹。在宮里面除了朕的家人之外,你是朕最親近的人……安生的坐著,這里又沒有旁人。”
听著天子溫情的話語,馮保只能大大方方的坐下,不過身子放松了,心里面卻也是非常緊張。
朱翊鈞望著這個自幼年便相伴的太監︰“大伴啊,這登基也那麼多年了,你也一直在旁邊看著,你且說說,這些年看著朕,覺得朕這個天子做的怎麼樣……”
馮保喉間發緊,垂眸斟酌言辭︰︰“陛下登基即親政,北擊韃靼收復河套,西征吐藩,東南設市舶司通連七海,內修律法輕徭薄賦...如今國庫充盈,萬民頌德,便是成祖爺當年..……當年也不及陛下啊……”
話音未落,朱翊鈞忽而輕笑打斷︰“夠了,莫要將朕捧上神壇。”
他忽地斂去笑意,目光灼灼望向馮保︰"你可知南洋府真正要給誰?"
“不是為福建設府通商麼?”馮保心頭猛地一跳,隱隱感覺有些不妙。
“錯了,是給皇長子朱常洛的封地……”
這句話如驚雷炸響。
馮保騰地站起︰“陛下!您莫要玩笑!大皇子乃天家血脈,怎能...”
”朕像是在說笑?”
“陛下三思!南洋蠻荒之地,瘴癘橫行,土人未化,皇子千金之軀...……怎能去那個骯髒的地方,更何況,也危險啊。”
“最起碼這兩代,朕會保他們無虞。百年之後,自有他們的造化。大伴,你總說朕是英明君主——若連親生骨肉都養在九重宮闕,算什麼明君?太祖高皇帝分封諸子與邊疆掌軍,朕啊,也效仿之,分封諸多皇子在海外領土為王,為國王……”
馮保渾身發抖,指尖深深掐進掌心。
“陛下!您當真舍得將嫡親血脈送往萬里之外?那南洋風濤險惡,疫病叢生,便是成年男子去了也要受些苦楚,何況是自幼金尊玉貴的皇子!此去山高水遠,恐是今生今世再難相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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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看著大皇子牙牙學語、蹣跚學步,怎麼能舍得呢...……”
“朕若只念骨肉私情,與尋常百姓何異?”
”可陛下是千古明君啊!古往今來,哪有聖君將親生皇子外放海外藩地?分封諸王,都是留在中原膏腴之地,從未讓皇家血脈涉險,陛下若執意如此,天下人會如何議論?史書又將如何評說?”
“朕意已決!大伴,你跟了朕這麼多年,該明白——朕要的,從來不是守成之君,也不是一個普通的君主,朕想要的,不只是聖明二字啊……”
………………
為何朱翊鈞會對馮保說這些。
因為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把自己的大兒子放到爪窪去,他確實不舍得,壓力也非常大。
需要說出來。
而馮保就是最合適的人選。
………………
海瑞匆匆趕回都察院,徑直走進值房。
這間被稱作"察院司房"的屋子,此刻倒成了他的避風港。
紅木案幾上攤著未看的官文,銅制鎮紙下壓著半卷邸報,他卻無心處置公務,只怔怔望著窗外搖曳的竹影出神。
正出神間,年輕御史陳立行匆匆入內,行禮後忍不住問道︰"大人,今日朝會上陛下提及在南爪哇設南洋府,您為何..."
話音戛然而止,只因海瑞突然抬頭,目光如炬︰"你可曾見過《萬國輿圖》?"
陳立行一愣,滿臉震驚︰"回大人,下官從未見過。除了大明,哪還有..."
"夠了。"海瑞擺了擺手,神色疲憊,"陛下聖意已決,咱們就不要添亂了。"
陳立行難以置信地望著海瑞——那個曾抬棺進諫、敢與滿朝文武爭辯的海剛峰,竟說出這般"息事寧人"的話!
他張了張嘴,卻見海瑞已低頭去看官文,只得行禮退出,心中滿是困惑與不解。
而值房內,海瑞手中握著狼毫,墨跡在宣紙上暈染成一片,思緒卻飄回乾清宮內展開的那幅地圖——
那些陌生的國度、未知的海域,還有陛下眼中閃爍的光芒,都在他心中攪起驚濤駭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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