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大喬的房間里靜得可怕,唯有書頁被急促翻動的“嘩啦”聲,一下下撕扯著凝滯的空氣。
燭光搖曳,將大喬伏案的身影拉得細長,不安地投在堆滿醫書的紫檀木桌和身後牆壁上。
那些厚重典籍攤開著,泛黃的紙張上密密麻麻爬滿墨字和圖譜,像一張張無聲吶喊的嘴,卻吐不出她想要的那個答案。
空氣里彌漫著舊紙特有的微苦氣息,混著若有似無的墨香,本該令人沉靜,此刻卻只讓她感到一陣陣窒息般的煩悶。
她縴細的手指又一次劃過一行關于“勞損咳血”的論述,指尖冰涼,微微顫抖。不對,還是不對。
書頁上描繪的血色鮮紅刺目,而那天義父司馬懿嘔出的……是濃稠如墨、帶著不祥死氣的黑。
那刺目的顏色,那瞬間義父驟然灰敗下去的臉色,還有他強撐著說“無妨,只是累著了”時,嘴角那抹勉力壓下的痛苦,像淬了毒的針,日夜扎在她心頭。
“嘩啦——”
又是一聲刺耳的翻頁聲。她煩躁地將那本《金匱要略》推開,厚重的書脊撞上桌沿,沉悶一響。
另一本攤開的《肘後備急方》映入眼簾,那粗糙繪制的髒腑圖猙獰扭曲,仿佛也在嘲笑她的徒勞。
焦慮像藤蔓纏繞心髒,越收越緊,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她猛地合上面前的書,額頭抵在冰冷的硬木封面上,閉上眼。黑暗中,那灘刺目的黑血又浮現出來,粘稠、冰冷,帶著吞噬一切生機的絕望。
就在這時,原本關著的房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
“小姐?”
一個如清泉滴落玉石般柔婉的聲音試探地響起,帶著小心翼翼的關切。
這聲音來得太突兀,大喬正深陷于那片不祥的黑暗回憶里,渾身緊繃的弦驟然斷裂!她像受驚的幼鹿般猛地彈起。
“啊!”
短促的驚叫脫口而出,帶倒了手邊一摞搖搖欲墜的醫書。
“嘩啦啦——”
書冊散落一地,沉悶的撞擊聲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驚心。
門口的身影也被她這劇烈的反應嚇了一跳,慌忙閃身進來,迅速掩上房門,隔絕了外面可能投來的目光。是貂蟬。
“小姐!是我,貂蟬!”
她快步上前,紫色的裙裾拂過散落在地的書冊,蹲下身,一邊手忙腳亂地撿拾,一邊仰起那張足以令星辰失色的臉,眼中滿是擔憂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愧疚。
“嚇著您了?對不住,我見門沒關嚴實,又听里面翻書聲急,擔心您……”
大喬驚魂未定,手還下意識地按在心口,那里正劇烈地擂鼓。
看清是貂蟬,她緊繃的身體才一點點松懈下來,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平復狂跳的心髒和急促的呼吸。
然而,方才強行壓下的恐懼和焦慮,被這一嚇,如同開閘的洪水,瞬間沖垮了堤防,在她清澈如泉的水藍色眼眸里洶涌彌漫,再也藏不住一絲一毫。
“沒…沒事,貂蟬姐姐。”
她的聲音帶著劫後余生的微啞,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卻比哭還難看。
“是我…我太入神了。”
貂蟬已迅速將散落的書冊歸攏放好。她的動作利落,目光卻敏銳地掃過桌上攤開的那些醫書封面——《諸病源候論》、《傷寒雜病論》、《脈經》……每一本都沉重得如同墓碑。
再看大喬,少女臉上那層勉強維持的鎮定下,是濃得化不開的憂懼,眼瞼下帶著明顯的青影,唇色也失了往日的粉潤。
貂蟬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小姐。”
貂蟬的聲音放得更柔,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輕輕拉過大喬微涼的手,引她在旁邊的軟榻上坐下。
“您這是怎麼了?為何突然翻看這麼多醫書?家里……可是誰身子不爽利了?”
她紫色的眼眸清澈見底,清晰地映出大喬此刻倉惶無助的模樣,里面盛滿了真切的關懷和一絲隱隱的不安。
大喬的手指在貂蟬溫軟的掌心微微蜷縮了一下,像尋求庇護的雛鳥。她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不安的陰影。那難以啟齒的擔憂,像沉重的石塊堵在喉嚨口。
她張了張嘴,唇瓣翕動了幾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欲言又止的為難和深切的難過清晰地寫在她青春嬌美的臉上,那雙水藍色的大眼楮,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霧,迷茫而悲傷。
貂蟬的心被那眼神狠狠揪了一下。
她握緊了大喬的手,溫熱的掌心傳遞著力量,寶石般璀璨的紫色眼眸一瞬不瞬地凝視著大喬,不給她絲毫逃避的余地,聲音雖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追問。
“小姐,告訴我。到底出什麼事了?別讓我猜,好嗎?”
她的直覺像敏銳的絲弦,已被這異常的氣氛撥動。能讓小姐如此失魂落魄、遍查醫典的……念頭不由自主地滑向那個唯一能牽動她們所有人喜怒哀樂的身影——司馬懿。
一股冰冷的不安瞬間攫住了她,如同冬日里猝不及防浸入寒潭。
“貂蟬姐姐……”
大喬的聲音終于逸出,帶著破碎的哽咽。她抬起淚光盈盈的眼,巨大的心理壓力讓她痛苦地蹙起眉頭,仿佛正承受著無形的酷刑。
她看看貂蟬寫滿擔憂的紫眸,又看看地上那些沉默的醫書,內心天人交戰。
說出來,那沉重的恐懼是否就能分擔一些?可那殘酷的可能,她連想都不敢想。
最終,一聲悠長而沉重的嘆息從她唇間溢出,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
她反手緊緊抓住貂蟬的手腕,仿佛那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那雙盈滿痛苦與絕望的水藍色眼眸,直直地望進貂蟬眼底深處。
“貂蟬姐姐。”
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從冰水里撈出來。
“我…我跟你說件事……你,你一定要有心理準備……”
這話語,連同大喬眼中那瀕臨崩潰的恐懼,像一道無聲的驚雷,狠狠劈在貂蟬心上。她美麗的紫色眼瞳驟然收縮,那點殘存的僥幸被徹底碾碎。
是主人!一定是主人出事了!這個認知帶來的寒意瞬間凍結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幾乎是屏住了呼吸,強迫自己保持一絲鎮定,僵硬地點了點頭,聲音干澀得發緊。
“小姐,你說。我听著。”
大喬猛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汲取足夠的勇氣來面對即將出口的可怕事實,但胸腔里的空氣似乎都被抽干了,只留下尖銳的刺痛。她的聲音抖得更加厲害,斷斷續續︰
“義父……義父大人……回來的那天……”
她艱難地吞咽了一下,眼前又浮現出那令人心悸的一幕。
“我……我看見他……他竟會……口吐黑血!”
“黑血”兩個字,如同兩柄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貂蟬的耳膜。
她美麗的臉上血色瞬間褪盡,只剩下駭然的蒼白,那雙總是顧盼生輝的紫色眼眸,此刻瞪得極大,里面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濤駭浪。
“小姐!”
貂蟬失聲驚呼,聲音因極度的震驚而拔高。
“你……你不是在同我說笑吧?主人他……他怎麼會……”
她下意識地搖頭,仿佛這樣就能將那個可怕的畫面從腦海中甩出去。不可能的!主人那般強大、算無遺策的人,怎會……
然而,大喬臉上那深切的、幾乎要將她壓垮的恐懼和悲傷,如同最鋒利的刻刀,鑿碎了貂蟬最後一絲微弱的期盼。
那不是玩笑。小姐絕不會拿主人的安危來玩笑。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
中毒?還是……某種無藥可醫的惡疾?無論哪一種可能,都足以讓她肝膽俱裂。
“他……他跟我說,是累著了……歇歇就好……”
大喬的聲音破碎,帶著哭腔,眼淚終于控制不住地滾落,滴在貂蟬的手背上,冰涼一片。
“可是……可是貂蟬姐姐,會吐黑血……怎麼會是累著了那麼簡單?醫書上……醫書上根本找不到這樣的說法!要麼是……是生了極重的病……要麼就是……就是……”
那個最可怕的猜測,她終究沒有勇氣說出口,只是死死咬住下唇,殷紅的血珠瞬間沁了出來,仿佛要將那無盡的恐懼和抗拒都咬碎在齒間。
書房里死一般的寂靜。燭火不安地跳躍著,將兩個女子慘白的臉映得忽明忽暗。濃重的絕望如同實質的墨汁,在空氣中無聲地暈染、擴散,幾乎令人窒息。
貂蟬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四肢百骸都僵冷麻木。主人的身影在她眼前晃動,強大,孤冷,永遠掌控一切……可那黑血,像一道猙獰的裂痕,瞬間粉碎了這堅不可摧的假象。
良久,貂蟬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主人……他……他不知道下一次何時歸來?”
大喬無助地搖頭,淚水漣漣。
“他什麼也沒說……貂蟬姐姐,我好怕……我怕他就在外面……就在我們不知道的時候……我怕他……”
她說不下去了,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身體因哭泣而劇烈顫抖,像一個即將破碎的琉璃人偶。
那雙水藍色的大眼楮,此刻只剩下無邊無際的茫然和無助,失焦地望著貂蟬,仿佛她是這絕望深淵里唯一的光。
“我該怎麼辦?我到底該怎麼辦啊?”
看著大喬梨花帶雨、瀕臨崩潰的模樣,貂蟬心口劇痛,一股強烈的保護欲猛地沖散了自身的恐懼。
不行!小姐不能垮!她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那雙紫水晶般的眼眸里,強行逼退慌亂,凝聚起一種近乎決絕的堅定。
她伸出雙手,緊緊握住大喬冰冷顫抖的肩膀,指尖用力到發白,試圖將自己的力量傳遞過去。
“小姐!”
貂蟬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度,強行穿透大喬的絕望。
“看著我!冷靜下來!”
大喬被這聲音震得微微一顫,淚眼朦朧地望向她。
貂蟬迎上她的目光,臉上努力綻開一個安撫的笑容,盡管那笑容深處依舊藏著驚濤駭浪,但她的眼神卻異常明亮、不容置疑。
“小姐,你听我說!不必如此憂懼!主人他只是去了蔡小姐那里!蔡小姐的醫術,你難道還不清楚嗎?她是當世杏林聖手,有她在旁,定能護得主人周全!他一定會安然無恙的!你信我!”
“蔡小姐”三個字,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大喬混亂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希望的漣漪。
蔡文姬……那個醫術通神的女子。她對司馬懿的心意,府中無人不知。若有她在……
大喬的哭泣聲漸漸小了下去,變成了壓抑的抽噎。她水藍色的眼眸里,絕望的濃霧似乎被吹開了一絲縫隙,透進一點微弱的光。
她望著貂蟬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堅定,像抓住救命稻草般,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絲小心翼翼的求證。
“真的……真的嗎?貂蟬姐姐……你沒有……沒有騙我?”
“小姐!”
貂蟬斬釘截鐵地回應,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鄭重。
“我何曾拿主人的安危開過玩笑?又何曾用他騙過你?我向你保證!”
她松開一只手,極其溫柔地替大喬拂開額前被淚水沾濕、凌亂貼在肌膚上的棕色發絲,動作輕柔得像對待稀世珍寶,聲音也隨之放得更加溫軟甜美。
“小姐,你要相信主人,他向來謹慎,必能照顧好自己。更何況,有蔡小姐在側,她定會傾盡全力,比我們更加細致地照料主人。她的醫術,你我都親眼見過的,不是嗎?”
是啊。蔡文姬的醫術,妙手回春,有目共睹。她對司馬懿那份深沉入骨的情意,更是比任何靈丹妙藥都更令人安心。
大喬混亂的思緒被貂蟬堅定的話語一點點梳理、安撫。
她看著貂蟬那雙璀璨如星、寫滿篤定的紫色眼眸,那顆被恐懼攥緊、幾乎要停止跳動的心,終于開始緩慢地、一下下地重新搏動起來,雖然依舊沉重,但那份滅頂的絕望,總算被暫時逼退。
她輕輕地點了點頭,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晶瑩的淚珠,聲音細弱蚊吶。
“嗯……我信文姬……她一定能照顧好義父大人……”
可隨即,那剛剛消退些許的憂慮又攀爬上來,像藤蔓纏繞住她的心。
“只是……貂蟬姐姐……我這心里,總像是懸著一塊石頭,七上八下……怎麼也落不了地……我好怕……真的好怕他會出事……”
她說著,剛剛松開貂蟬的手又猛地攥緊,指甲幾乎要嵌進貂蟬的皮膚里,呼吸再次變得急促,眼中剛消退的恐懼再次彌漫。
“他要是……要是有個萬一……我們……我們可怎麼辦……”
眼看大喬的情緒又有失控的跡象,貂蟬心中一緊,立刻用雙手緊緊回握住她冰涼的手,用盡全身力氣傳遞著溫暖和穩定。
她微微傾身,讓自己的視線與大喬齊平,紫眸中漾開最溫柔的漣漪,聲音像最和煦的春風,耐心地撫慰著。
“小姐,看著我。冷靜下來,听我說。”
大喬抽噎著,依言抬起淚眼,望進貂蟬那雙深邃而堅定的紫色眼眸里。那里面仿佛有某種魔力,能暫時驅散她心頭的陰霾。
“小姐。”
貂蟬的聲音輕柔而清晰,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
“你的心,我懂。我何嘗不與你一樣?無時無刻不在祈禱他平安順遂,唯恐他在外有半點閃失。”
她的目光溫柔而執著,不容置疑。
“但此刻,我們除了相信他,別無他法。相信他的智謀,相信他的謹慎,相信他能為自己籌謀周全。好嗎?”
那目光,那話語,像溫暖的泉水,緩緩流淌過大喬冰冷而混亂的心田。
她急促的呼吸一點點平復下來,攥緊的手指也微微松開。
望著貂蟬眼中那份磐石般的信念,大喬被絕望沖垮的心防,終于一點點重新壘砌起來。她緩緩地、用力地點了點頭,鼻音濃重卻堅定。
“嗯……”
貂蟬心中那根緊繃的弦終于稍稍松弛。安撫住情緒激烈的大喬,如同在懸崖邊拉住一匹受驚的奔馬,耗費了她巨大的心力。
她輕輕舒了口氣,張開雙臂,溫柔地將還在微微顫抖的大喬擁入懷中。
少女單薄的身體在她臂彎里輕顫,像風中瑟瑟的葉子。
貂蟬學著記憶中司馬懿偶爾流露出的、近乎生澀的安撫動作,一只手極其輕柔地撫摸著大喬柔順的棕色長發,另一只手輕輕拍著她的背脊,如同安撫一個受盡委屈的孩子。
“好了小姐,不怕了……”
貂蟬甜美的聲音在她耳邊低低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撫慰力量。
“這種擔驚受怕的滋味,錐心刺骨,我感同身受。”
她的聲音頓了頓,仿佛也在努力說服自己,帶著一種虔誠的祈願。
“可眼下,我們能做的,唯有向上蒼禱告。祈求神明庇佑,佑他逢凶化吉,遇難成祥,平平安安度過每一個晨昏。直到……這場無休止的殺伐真正止息。那時,我們這一家子,才能真正圍爐而坐,得享太平安穩的日子。小姐,你說是不是?”
懷中的大喬,將臉深深埋在她散發著淡淡馨香的頸窩,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浸濕了衣料。
但這一次,她的顫抖漸漸平息下來。她用力地點了點頭,埋在貂蟬懷里的動作傳遞出無聲的回應。
淚水依舊流淌,但那水藍色眼眸深處,絕望的堅冰被鑿開,一絲微弱卻執拗的期盼之光,如同暗夜中的星子,終于掙扎著透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