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場的角落總堆著爛菜葉，發黑的水漬里浮著蒼蠅，像極了底層社會的生存底色。穿藍布衫的老太太蹲在那兒挑揀，把還能吃的菜幫塞進布袋，手指在泥水里泡得發白。她孫子在幼兒園總說“同學的媽媽每天給帶草莓”，她想把省下的錢，湊夠買一盒草莓的零頭。
旁邊賣豆腐的男人往板車上裝貨時，腳邊的筐子故意往外挪了半尺，正好擋住老太太的路，老太太沒吭聲，只是把布袋往懷里攏了攏，那里面還藏著早上撿的兩個塑料瓶。
這里的惡從不是武俠小說里的快意恩仇，是賣菜大媽往秤盤底下墊的泡沫，泡沫里還沾著昨天的爛泥；是收廢品老漢趁人不注意抽走的銅管，銅管上還留著裝修工人沒擦淨的指紋；是打工者領工資時被工頭克扣的零頭，工頭數錢時故意把幾張皺巴巴的紙幣混在中間，說“嫌破就別要”。它們細碎如沙，卻能慢慢堆成壓垮人的山。
善在這里是稀缺品，且往往帶著代價。住在地下室的姑娘幫鄰居照看癱瘓的老太太，每天早上要多煮一碗粥，晚上要多燒一壺水，月底房東漲了她五十塊房租，說“你這屋里人來人往的，費電”。她咬著牙沒退，直到有天老太太的兒子回來，從包里掏出袋發霉的餅干當謝禮，轉身就跟別人說“那丫頭就是想圖我們家好處”。
底層的善像寒冬里的火星，亮一下就滅了，惡卻像潮水里的青苔，悄無聲息地蔓延。不是這里的人天生惡毒，是生存的窄路容不下太多體面。
小區門口的早餐車，老板娘給熟客多舀一勺咸菜，給生客就用小半勺，她說“熟客能幫我多帶生意”；修鞋攤的老頭給穿西裝的人釘鞋跟用銅釘，給穿布鞋的人用鐵釘，鐵釘容易生銹，他說“反正他們也穿不了多久”。
當一個母親要靠撿別人扔掉的爛隻果喂孩子，當一個父親要為了省下一塊錢的公交費走兩小時路，道德的尺子就會悄悄變形。他們不是不知道善惡的邊界，只是在活下去面前，那邊界輕得像張紙。
底層的惡最可怕的不是強度，是傳染性。工廠宿舍里，第一個人偷拿室友的洗衣粉沒被發現，第二周就有人偷穿別人的工服，工服上還別著人家女朋友繡的名字；出租屋里，有人靠克扣合租者的水電費多攢了幾百塊，下個月就有人故意把衛生間的燈開整夜，燈泡閃著昏黃的光，像只監視的眼楮。這種惡不需要教唆，是自學成才的生存技能。就像巷子里的流浪狗，最初只是怯生生地搶塊骨頭，後來就會為了半袋剩飯撕咬同類，它們知道規則，沒人會為了小事較真，沒人有精力主持公道。
于是小惡變成大惡，從佔便宜變成坑蒙拐騙。有個在菜市場收管理費的，開始只是多收小販五塊錢，後來竟敢把消防通道租給人堆白菜，直到冬天著了火，燒塌了半面牆，他蹲在警戒線外哭，說“我兒子等著這筆錢做手術”，可別人都知道，他兒子的病早就好了，錢被他拿去買了輛二手摩托車。
善在這里反而像個異類，會被當成“不合群”的靶子。有人給乞討的老人遞了個饅頭，旁邊賣烤紅薯的就撇嘴“裝什麼菩薩，有本事把你烤爐讓給他”；有人提醒鄰居家的煤氣灶漏氣，轉頭就被議論“就他懂，顯能耐”，議論聲里還夾雜著“說不定是他自己想偷人家東西”。
善被消解成表演，惡卻被默認成“聰明”，久而久之，願意行善的人要麼沉默，要麼逃離。
底層的惡往往帶著被迫的偽裝。那個騙了同鄉血汗錢的中介，會說“我不騙他，他的錢也會被別人騙走”，說這話時他正給老家打電話，讓媳婦把新買的金鐲子藏好。
那個在拆遷時舉報鄰居違建的人，會說“他多佔了面積，本來就不公平”，可沒人知道，他自己在屋頂偷偷加了半層，加層的木料還是從鄰居家堆在樓下的建材里抽的。
他們把惡包裝成“自保”，把傷害說成“無奈”，用一套扭曲的邏輯說服自己︰這不是壞，是活下去的辦法。
可真的是這樣嗎？菜市場里那個總缺斤少兩的攤主，兒子的學費早就湊齊了，卻還是改不了往秤盤底下塞泡沫的習慣，有次被個老太太當場戳穿，他往地上一跪就哭，說“我媽癱瘓在床”，老太太掏出藥瓶說“我也癱瘓，可我知道做人得憑良心”。
那個在工廠里偷零件的工人，家里並不急著用錢，只是享受把東西藏進褲兜時的刺激，他偷的零件攢了一紙箱，賣的錢全買了彩票，彩票中獎的夢，比工廠的流水線更讓他著迷。
很多時候，惡不是生存所迫，是欲望的失控，在缺乏上升通道的環境里，欺負比自己更弱的人，成了唯一能獲得優越感的方式。
善則需要更強的韌性。那個每天給流浪貓喂食的環衛工，自己午飯只啃兩個饅頭，饅頭是前一天超市打折買的，有點發酸；那個幫同事頂班卻不要加班費的年輕人，知道自己永遠成不了領導，卻還是說“人家家里有病人”，說這話時他正把同事塞過來的隻果，悄悄放進了茶水間的愛心箱。他們的善不是為了回報，是在認清生活的粗糙後，依然沒丟掉心里的那點柔軟。可惜這樣的人太少，就像貧瘠土地上長出的花，開得艱難，謝得也快。
底層的惡很少是純粹的壞，善也未必是完美的好。那個偷了工廠廢料的男人，會把大部分錢寄回家給癱瘓的母親，匯款單上的附言永遠是“兒子在廠里挺好的”；那個在菜市場撒潑耍賴的女人，會把騙來的零錢塞給乞討的孩子，塞錢時故意罵罵咧咧，好像是不耐煩被糾纏。他們的人性像塊打滿補丁的布，善惡的線頭纏在一起，分不清哪根是哪根。
這或許就是底層社會最殘酷的真相︰這里沒有絕對的好人，也沒有徹底的壞人，只有被生活磨得失去形狀的普通人。
就像陰溝里的水，偶爾也會映出天上的月亮。只是更多時候，月亮被高樓擋住了。當生存的壓力像塊巨石壓在胸口，當算計和提防成了日常，惡就會像苔蘚一樣鋪滿人心的角落。不是他們選擇了惡，是惡成了最省力的活法，畢竟做個壞人比做個好人，要輕松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