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剛小些,三匹快馬就踏著碎冰沖出了定海軍大營。
中間那匹的馬背上拖著輛特制的小囚車,裴寂被塞在里面,身上裹著鎮山軍送來的厚氈,卻依舊擋不住刺骨的寒風。
他縮成一團,每一次馬蹄落地的震動都讓他肋骨生疼 。
那是在鎖喉峽被煙嗆暈時,從柴堆上摔下來的舊傷。
“慢點......慢點......”
裴寂咬著牙哀求,押送的親兵卻在前面揚鞭喝道。
“老東西閉嘴!楊將軍說了,誤了時辰,就把你扔進護城河的冰窟窿里!”
快到西城門時,馬隊突然放慢速度。
裴寂听見押送親兵低聲交談,“前面就是護城河了,看城樓上的動靜,薛萬均怕是已經瞧見咱們了。”
“瞧見才好。”
另一個聲音道,“王將軍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晉陽西城樓上。
薛萬均正指揮老卒往城垛上堆滾石,那些石頭是百姓從家里拆下來的門檻,凍得比鐵還硬。
他呵出一口白氣,搓了搓凍僵的手,忽然听見少年兵發出一聲驚呼。
“將軍!您看!”
薛萬均順著少年兵指的方向望去,三匹快馬正向著自己的方向狂奔而來,在護城河外勒住韁繩。
馬後的囚車蒙著厚氈,可那熟悉的咳嗽聲透過風雪傳來,讓他心髒猛地一縮。
“是......是裴長史?”
一個瘸腿的老卒眯著眼看了半晌,突然癱坐在雪地里,“連裴長史都被抓了......這仗沒法打了......”
薛萬均的手死死攥住滾石,指節陷進凍硬的石縫里滲出血絲。
他看見親兵掀開氈子的剎那,裴寂那張被凍得發紫的臉露了出來,像塊被丟棄在雪地里的爛肉。
“萬均!”
裴寂的哭喊撕破風雪,聲音嘶啞得像破鑼。
“快降吧!馮立被楊六郎困在鎖喉峽,薛萬徹...... 薛萬徹已經把刀扔了!”
城樓上頓時一片騷動。
裴寂是李淵面前的紅人,在晉陽也待了許多年,這些老卒大多認識他。
此刻見他成了階下囚,心里最後一點底氣也跟著散了。
有人偷偷往四處了望,可根本沒看到任何援軍。
此刻卻只有鉛灰色的天,連只飛鳥都沒有。
“放箭!”
“此人不是裴長史,速速射殺此假冒之人!”
薛萬均的吼聲劈碎騷動,可射出的箭大多軟綿綿地落在雪地里。
他看見裴寂的囚車被推得更近了些,老東西正拼命往城樓上瞅。
“薛萬均,你以上犯上,竟敢如此對待老夫!”
就在這時,一個低沉的聲音突然從不遠處傳來。
透過銅制的傳聲筒被放大數倍,撞在城磚上嗡嗡作響。
“薛將軍,別白費力氣了。”
薛萬均抬頭,看見王猛不知何時已策馬立在裴寂身後一里處。
“鎖喉峽的火昨天就滅了,你弟弟的兵馬,現在正跟著楊六郎吃熱湯面。”
王猛的聲音里帶著笑意,卻比寒風更冷。
“至于馮立的三萬精銳?可能馬上也會棄暗投明,歸屬朝廷。”
城樓上的騷動變成了潰散的前兆。
那個瘸腿的老卒突然扔掉手里的兵器,蹲在雪地里哭起來。
“俺兒子還在城里.....俺不能死啊......”
哭聲像瘟疫般蔓延,少年兵們攥著弓的手開始發抖,有人的箭已經掉在了地上。
“都給我閉嘴!”
薛萬均拔刀砍在旁邊的旗桿上,木屑飛濺中,他突然發現箭樓的陰影里多了一道身影。
李建成披著件錦袍,正踩著積雪走來。
身後跟著四個捧著卷宗的文官,錦袍下擺沾著的雪沫在陽光下閃著冷光 —— 他竟不知這位世子何時登上了城樓。
“王猛。”
李建成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他抬手撢了撢袍角的雪,“你把這囚車推過來是想做什麼?”
王猛抬眼望去,城樓上那道身影雖裹在風雪里,卻依舊挺直如松。
他扯了扯嘴角︰“世子,我想做什麼,裴長史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
李建成緩緩抽出一卷文書,在風中展開。
“去年秋,我與裴大帥曾訂下盟約,共護河東商道。 你今日種種作為,就不怕裴大帥治你越權之罪?”
王猛突然笑了,笑聲讓裴寂的哭喊戛然而止。
他向前一步,將傳聲筒對準城樓,聲音陡然拔高。
“世子舉兵在先,我反擊在後,現在倒跟我提裴大帥的盟約?”
“不如你現在問問城樓下這些凍僵的兵,他們信你的盟約,還是信我手里的刀?”
李建成握著文書的手微微一顫,錦袍下擺被風吹得貼在雪地上。
他望著城樓下那些瑟縮的身影,又看了看身邊面如死灰的薛萬均,突然將文書擲在雪地里。
他恨!
他恨當初竟然會上裴元崢的當,做什麼以戰馬換城池的舉動,還簽下這一紙無用協議!
“放箭。”
李建成大喝一聲,對著身後的守城將士怒吼道。
薛萬均愣住了,手里的刀差點掉在地上。
“我說,放箭。”
李建成重復道,目光越過護城河,落在王猛身後那片玄色的軍陣上。
“射不到王猛,就射死裴寂 —— 讓他知道,背叛我的人,下場都一樣。”
城樓上的弓聲稀疏響起,薛萬均卻看見不少箭鏃都故意偏折了方向。
一支支扎在離囚車很遠的雪地里,濺起細碎的冰花。
而剩下的也被快速沖上來的定海軍盾兵陣全部擋住。
薛萬均突然明白了,這座城從李建成登上城樓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塌了。
老卒們的眼神里沒有了敬畏,只有麻木的恐懼。
少年兵們甚至開始偷偷往城下打量,仿佛在估量投降的距離。
裴寂抱著頭,在囚車里發出絕望的嗚咽,王猛卻轉身對親衛道。
“行了,把他帶回去吧。”
“傳我令!時辰到了,準備攻城。”
玄色的軍陣里響起沉重的腳步聲,投石機的機臂緩緩抬起,在天空下泛著冷光。
薛萬均望著城下越來越近的陰影,突然覺得手里的刀重逾千斤 。
那是薛家世代相傳的佩刀,此刻卻像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