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雪,把晉陽宮的琉璃瓦蓋得嚴嚴實實,像鋪了層翻過來的銀箔。
晉陽晉陽宮的偏廳里,一封來自長安的書信被李建成揉成了團,扔在炭盆里。
火苗舔舐著信紙,將 “世子久無戰功,反觀二郎定關中,已露崢嶸” 幾個字燒得蜷曲發黑。
裴寂坐在對面,捧著杯溫茶。
看著這位世子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終究還是嘆了口氣。
“大郎,唐王的意思,是讓你在河北做出點樣子來。”
裴寂放下茶杯,茶蓋與杯沿踫撞出輕響。
“如今洛陽的楊侗已被裴元崢擁立為帝,改元皇泰,天下人都道他是‘隋室正統’。”
“咱們若想立代王楊侑,總得先掃平這些‘偽帝’的羽翼,你說是嗎?”
李建成猛地一拍案幾,案上的酒盞震得亂響。
“裴長史這話我懂!可王猛那廝佔著眾多城池,老奸巨猾。”
“而且我多次引誘,他都不輕易出擊。”
“若是直接攻城,本世子實在是沒有必勝的把握啊!”
“世子息怒。”
王 上前一步,手里捧著一卷河北輿圖。
“王猛在邯鄲、鄴城一帶屯田整軍,麾下已有鎮山軍五萬甲士。”
“听說他還在組建什麼定海軍,已初具規模,強行攻城是討不到好。”
“不如......尋些邊境的小沖突,既能向唐王彰顯咱們的‘進取之心’,又不至于把局面鬧僵。”
魏征在旁搖頭,“王參軍此言差矣。”
“在下認為,如果要打,就必須有一擊制勝的把握。”
“王猛此人,智計超群,而且一旁還有羅藝這只老狐狸虎視眈眈。”
“若現在只靠太原軍動手,恐難以一舉成功。”
“而裴元崢擁立楊侗,佔著東都洛陽,早已打出‘匡扶大隋’的旗號。”
“若只是主動尋釁,豈不正中他下懷,讓他得了‘清剿叛逆’的大義名分,而我們可能也撈不到任何好處。”
魏征話音剛落,帳內便靜了片刻。
炭火 啪作響,映得李建成的臉忽明忽暗。
魏征的話像一盆冷水,澆得他心頭的火氣降了幾分,卻也讓那股急于證明自己的焦躁更甚。
盡管雙方早就勢如水火地打了好幾場大仗。
裴元崢斬落李元吉頭顱的那一刀,至今仍像根毒刺扎在李淵和李建成的心頭。
在听聞李元吉死訊之時,李淵一口老血噴出,甚至喊出了。
“裴元崢......我必啖其肉!”
可這場足以燎原的仇恨,最終卻奇異地熄了火。
裴元崢在太原郡大勝後,並未乘勝北攻晉陽,反而掉頭東進,將竇建德的勢力逐出了樂壽城。
李淵在晉陽為李元吉設了百日靈堂,靈幡還沒撤下,卻嚴令邊境各軍 “不得尋釁”。
沒人說得清這“默契”是如何形成的。
或許是裴元崢掂量著河北未平,若與李淵死磕,只會讓竇建德、梁師都之流漁翁得利 。
或許是李淵算準了關中才是根基,拿到長安才是關鍵。
若此時為報私仇與裴元崢拼個兩敗俱傷,只會讓李密、王世充這些豺狼撲上來撕咬。
于是,洛水與汾水之間的土地上,出現了詭異的平靜。
裴元崢的鎮山軍在井陘關築起了三丈高的了望塔,塔上的斥候日夜盯著太原方向,弓弦從不離手。
李淵的太原軍則在邊境增派了三倍崗哨,每一處烽燧都堆滿了薪柴。
只要洛陽有半點異動,煙火能在半個時辰內燒遍太行山。
偶有小股巡邏隊在交界地遇上,也只是隔著河谷互射幾支鳴鏑。
罵幾句 “奸賊”“反賊”,便各自收兵 —— 誰都不願做那先撕破臉的人。
更耐人尋味的是李淵對大隋的態度。
江都傳來楊廣駕崩的消息時,晉陽的文官們連夜寫好了“勸進表”。
勸李淵索性稱帝,打出“唐”的國號。
可李淵當著眾臣的面,把表章扔在炭火里燒了。
只道︰“吾受先帝厚恩,雖遭逢亂世,卻不能忘了根本。”
他仍讓官署沿用大業年號,沒有半分逾矩之舉。
甚至在拿下長安之後,還給代王楊侑上奏疏,想要尊他為帝。
只是楊侑還在遲疑,要不要做這個傀儡皇帝。
明眼人都看得懂,這是做給天下人看的姿態。
李淵心里清楚,裴元崢佔著洛陽,打著 “匡扶大隋” 的旗號,早已得了不少士族的支持。
自己若此時公然反隋,豈不正中裴元崢下懷,讓他得了“清剿叛逆”的大義名分?
倒不如暫且捧著楊侑,既能穩住關中的隋臣舊部,又能讓裴元崢的 “正統” 顯得沒那麼唯一。
只是這層窗戶紙,誰也沒捅破。
就像井陘關的風雪,明明能凍裂鐵甲,卻偏偏繞著兩軍的營寨打轉 。
仇恨的火種埋在地下,現實的算計蓋在上面。
誰也不願先點燃那把火,卻又都在暗中磨利了刀,等著對方先露出破綻。
“大義......”
李建成低聲重復著這兩個字,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魏征,你當我不知道裴元崢打著‘匡扶大隋’的旗號?”
“可他佔的是我李家的地盤,用五座空城換我......他將我太原郡五城洗劫一空,怎麼不提大義?”
王 見他動了真火,忙打圓場。
“世子息怒,魏參軍也是擔心事態擴大。”
“只是...... 井陘關的鹽場關系到太原的軍需,若真被鎮山軍佔了去......”
“咱們的鹽價怕是要翻三倍,到時候軍中怨言必起。”
這句話恰好戳中了李建成的軟肋。
他深知父親李淵最看重軍需,若連鹽都要受制于裴元崢,別說立功,怕是還要被斥責無能。
他煩躁地在帳內踱了幾步,靴底碾過地上的炭灰,留下深深的印痕。
“魏征!”
李建成忽然停在魏征面前,語氣帶著幾分逼問。
“照你說,咱們就眼睜睜看著王猛把鹽場、鐵礦都佔了去?”
“等著裴元崢把刀架到脖子上,再跟咱們講‘大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