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順著石階邊緣的青苔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洇出點點濕痕。了因趕緊伸手攬住宏清師父的胳膊,只覺那枯瘦的手腕在僧袍下微微發顫,倒不是因為山路陡峭,更像是氣悶難平。
他偷眼瞧去,老和尚花白的眉毛擰成個疙瘩,嘴角確是往下撇著,下頜的皮肉都松垮垮地墜著,那模樣竟真有幾分像受了委屈的孩童,要不是腮邊溝壑里還凝著晨霜般的肅穆,簡直要讓人忘了這是位近百歲的和尚是位得道高僧。
有點可愛,有點接地氣。
“宏清師父,前面那株老柏樹下有塊平石,先歇歇腳吧?”
了因把聲音放得更柔些,宏清大師歲數太大,脾氣也很倔強。
本來想找個馬車送他回京的,偏偏非要走著回去。
肯定是想看那個神女什麼時候來接他吧!
宏清被他半扶半引著挪到柏樹下,枯坐時竹杖斜斜倚在腿邊,沒力氣再敲了。
山風穿過柏葉,簌簌落了幾片在他肩頭,他也不拂,只望著雲霧漫上來的山腰碎念︰
“老衲歲數大了,想著守著臥龍山就不出來雲游了,想不到還能走這麼遠……”
這一路,哪是他“走”來的?分明是被這神獸馱著,風餐露宿是沒有的。
和神女一起出行,連房子都有,更別說總有些稀奇吃食,連他身上這件穿了幾十年的舊僧袍,都沾不上半點塵土。
他年輕時雲游,哪回不是腳底板磨出血泡,化不到緣就只能啃干餅?可這趟出來……宏清咂咂嘴……
他不想承認他墮落了!
“出家人本就該餐風飲露,”他板起臉,卻沒什麼力道,“總這般奢靡,不像樣子。”
似乎是和了因和尚說,又好像和自己說。
了因垂著眼,不敢接話。
“你說神女怎麼把我給忘記了?回去我要監督她念三天經。”
了因……
這尊在他心里如磐石般的人物,那語氣里的委屈,竟有點像撒嬌的孩童。
“等她回來……”宏清又念叨,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竹杖上的包漿,
“老衲非搬著藏經閣的戒律,跟她辯三天三夜不可!讓她知道,仙佛也不能言而無信……真是……阿彌陀佛……”
了因喉頭哽了哽,趕緊低頭去拾落在地上的柏葉,肩頭卻忍不住輕輕顫了顫——原來得道高僧,也會有這樣孩子氣的時刻。
山風里忽然卷來一陣奇怪的聲音。
宏清耳朵動了動,直起半截身子︰“了因你听,是不是神女那個車的聲音?”
了因也听到了,又細听那聲音越來越近,帶著股風風火火的勁兒,確實像極了神女那輛車的動靜。
他眼楮一亮︰“好像是啊!”
兩人臉上的疲憊瞬間被笑意取代。
宏清的嘴角翹得老高,先前念叨的“氣話”早拋到腦後,摸著胡須道︰“這丫頭,總算想到來接老衲了。”
話音剛落,遠處的山道就沖出一抹醒目的紅——那是一輛高大的紅色大車,不過眨眼功夫,車就停在了他們跟前,揚起的落葉被風一吹,輕輕落在路邊的野草上。
宏清和了因都激動地站了起來,往前湊了兩步,巴巴地望著車窗。
可車門打開,下來的卻不是神女,而是兩個熟悉的身影。
墨淵對著他們拱手,臉上堆著笑︰“宏清大師,了因師父,奉我家神女大人令來接您二位回京。”
宏清臉上的笑僵了僵,捻著胡須的手頓了頓。
沒見到神女,心里有些失望,不過那點失望像被風吹起的塵埃,輕輕的就飄走了。
兩人都是修行之人,很快便斂了神色。宏清率先合十︰“辛苦施主了。”了因也跟著行禮︰“有勞二位跑這一趟。”
墨淵忙擺手︰“大師客氣了,快請上車吧,車里備了熱茶和點心,您二位路上也好墊墊。”
了因扶著宏清大師上車,悄悄松了口氣——他這一路都在犯愁,宏清師父年事已高,這荒山野嶺的,真靠雙腳走回京城,怕是要累出好歹。如今總算能安心了。
宏清坐下時,瞥見車窗外掠過的樹影,心里又忍不住嘀咕︰終于要回京城了,等回去了再找她理論。